“快点把伤养好。”
女孩捧着药碗重重的放在谢艳秋床头,神色认真道。
谢艳秋从床头取过药碗,喝了一口,感受到在口腔中瞬息蔓延开来的苦涩味道。
他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看床边女孩拿出一个黄纸扎成的小本儿,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他有些好奇:“你在做什么?”
“算账啊。算我还有多少灵石。”女孩磨蹭了一会儿,抬头道:“你们仙门的人,是不是都有花不完的灵石啊?”
谢艳秋愣了一瞬。
这个问题……
他还真的没想过。
他自幼拜入沧极宗,在师父玄云真君座下受教。玄云真君是沧极宗的三位真君之一,算得上位高权重,作为他的弟子,谢艳秋从未有过因灵石短缺而烦恼的时刻。
甚至于,他对灵石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概念。
只是一种工具而已。
但要说是花不完……似乎也确实这样。
“你很需要灵石?”他问。
“当然了。”女孩咬着笔杆点头,“在混沌城里,到处都要用灵石——吃饭,睡觉,穿衣……就连得到一条消息,也须得付出等价的交换。”
“我要赚很多很多的灵石,这样才能把它们换成墨玉玦,才能去奇物楼里买东西。”
“奇物楼?”谢艳秋愣了一瞬,觉得这个地方的名字有些耳熟,“你要买什么东西?”
“这你别管。”童霜玉将手中的小本儿合上,起身从他手中抽走喝完了的汤药碗,“反正我要灵石。”
“所以……”谢艳秋看这迈步向门边走去的女孩,“你们在阴水泽边缘,是为了灵石吗?”
“当然啊。”童霜玉脚步停顿,微微回头,“那些人常年在阴水泽边缘捕捉妖类,口袋里攒了好多钱,打劫他们得来的灵石又快又多。”
说完她便迈步走了出去。
谢艳秋坐在床榻上,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轻轻笑了一声。
然而他面上的笑容尚未散尽,便感觉有什么事物自窗边抛掷进来。
他愣了一瞬,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接住那事物。
坚硬的触感撞击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疼痛。
谢艳秋抬头,看见黑发的少年半支着腿坐在窗上,嘴里咬着一根草叶,漫不经心的向他方向看过来。
“小道君。”少年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懒懒的道,“若有分寸,劝你识相些,离小鹤远点儿。”
谢艳秋微愣,蹙起眉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呵。”少年轻哼了一声,“不识相也没关系,我会有办法让你滚蛋……”
话没有说完,便有一只小手自窗外探伸出来,揪住他的耳朵:“窦沉骁!你在干什么呢!”
“嘶,小鹤,疼,疼疼疼!”
窦沉骁整个人被从窗上拉扯下去,摔到地上打了个滚儿,满身是土,好不狼狈。
然后谢艳秋便听见那女孩拉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儿拖走,带回到院子里去。
同时传递而来的,还有吵吵闹闹拌嘴的声音。
……
隔着一层灿金色的日光,那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递过来。
却感染着这小小的一方空间,描绘出无与伦比的美好。
在谢艳秋的记忆里,那是一段被不断美化的时间。
他在这方小院里,体验到一种在沧极宗时从未有过的生活。
每天喝黑褐色的,苦涩难闻的汤药。
在院中帮忙收拾分拣晒干的药草。
给他们讲在这混沌城之外,仙门域内所发生的事情。
随着他们在夜色里走出这座院落,去寻着作恶之人搜刮打劫他们身上的灵石。
然后一起暗搓搓的跑回去,一起被坐在窗边的青年唤住名字,然后惩罚去站墙角。
他像是一个意外混入进来的“外人”,却幸运而得以窥见这样生活的一角,并且参与融入进去。
与在沧极宗玄云峰上,日复一日的平淡修行截然不同。
“尝尝这个。”小鹤端着一盘糕点到他面前,“这是我兄长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谢艳秋微愣,在窦沉骁灼灼警告的目光中,接过女孩递过来的方形糕点。
鼻尖闻嗅到那种氤氲在院落中的浓郁桂花香气。
他迟疑着,慢慢咬下一口。
一种奇异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仿佛那片阳光,那种桂花味道,都混杂其中。
很甜。
十分好吃。
·
童霜玉站在庭前,看着吃完桂花糕,倚靠着庭柱乖巧闭上眼睛的少年,转了转眼珠。
向后招手:“阿骁,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睡死了。”
窦沉骁打着哈欠在庭前洒落的阳光里蹲下,掐着谢艳秋的脸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没什么意识了。”
“很好。”童霜玉眼睛登时亮起,拍手道,“趁现在,赶紧带他去奇物楼。养了这么多天,伤终于好了,可以卖掉了!”
两人动作麻利且熟练,给谢艳秋套了个麻袋便往外面拖。
刚出门,却碰上素蓝色衣衫的青年出门回来。
他的目光微微垂敛,落在两个孩子身后:“小鹤,阿骁,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出门卖药……”童霜玉看了青年一眼,垂下眼,有几分心虚道。
“卖药。”青年垂眸,向前两步,在麻袋旁蹲下,“都装了哪些,打开给我看看。”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声调也没有半分的拔高,童霜玉和窦沉骁却齐齐打了个哆嗦,两人怪怪的背手,在一边儿站好。
看着他将麻袋上扎口的绳子解开,敞开来查看其中的“物品”。
“这就是你们要卖的药?”青年微微抬头,看着他们,轻声询问道。
童霜玉在背后绞住手指,窦沉骁抓了抓脸颊,两人都不敢说话。
青年看着这眼前这俩祖宗难得展露出来的乖巧状态,轻叹了一口气。
“走吧。”他道,“先回家再说。”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将谢艳秋在床上安顿好后,青年叹了一口气,问童霜玉和窦沉骁道。
童霜玉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青年也不逼问,只将目光右转,看向另一个。
另一个也不说话。
青年加重了语气,将话再重复一遍:“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去奇物楼。”童霜玉向前一步,站出来说。
“我们把他带去奇物楼,就能换很多的灵石。他的门派在找他,就算真的进了奇物楼,也很快就会被赎出来,不会由什么危险……”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青年打断:“小鹤!”
这一声严厉又凶狠,将童霜玉实实在在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她愣愣的仰头,看着青年,瞳孔微微颤动。
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静悄悄的,呼吸声也没有,落针可闻。
青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垂下手,手指颤动了半晌,才艰难抬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童霜玉眼眶一瞬间蓄满了泪水,却紧咬着嘴唇倔强道,“我们需要灵石,很多很多的灵石,买药,把兄长的灵脉修好,然后回家……”
窦沉骁一把抓住童霜玉的小臂,踏步挡在她的身前,不让她继续再说下去:“兄长,都是我出的主意,你不要怪小鹤。”
“……”
青年垂首,深深的按住眉心。
缓了片刻,才轻轻抬头。
他推开窦沉骁,在童霜玉面前半蹲下,仰头以指节擦拭童霜玉眼眶疯狂溢出来的泪水。
“小鹤,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可是很多事情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兄长的灵脉恢复不了了,我们的家也回不去了。能够在这混沌城中生活,便已然是很好的结果了。”
“可是,可是……”童霜玉擦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回到从前……”
青年将童霜玉揽入怀中,缓缓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如今已然很好了,小鹤。”
他轻轻抬手,抚摸女孩的发顶,“来混沌城的第一日,我便告诉过你,我们不必招惹旁人,也从不利用无辜。虽然生活在混沌城中,为己谋利是惯常之事,但在这样的惯常中,仍旧坚持自己的本心,不被迷惑,不被动摇,不被遮蔽,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你日后走多远,无论兄长是否在你身边,都应该牢记这个道理,才对。”
童霜玉窝在青年怀里,泪水染湿了衣襟,狠狠大哭一场。
等到哭完了,她擦干净眼泪,看向躺在床上的,被她哄骗回来的少年:“那他怎么办?”
“让他走吧。”青年轻声道,“他的伤既然已经好了,那便也是时候离开了。”
·
谢艳秋记得自己离开的那一日,混沌城的天色有些微阴,潮润的水汽低垂着,凝结在空气之中,呼吸之间都有微微的寒冷。
“你走吧。”女孩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头,神色认真且笃定道。
“你的伤好了,而且你宗门的人一直在找你,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他们找到你,见到我们,就不好了。”
谢艳秋愣了一瞬。
他从来知晓自己不属于这个小院,但是真到了需要离开的这一日,心中似乎还是充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喜爱,或许不舍。
但却没有一条可以成为不离开的理由。
甚至于在宗门之内,师尊可能正在寻他。
谢艳秋点点头:“好。”
他想了想,道:“若有再见的时候,我带你去混沌城外面,仙门的区域看一看。”
“好呀。”女孩微微摆手,与他告别。
自此,一别不相逢。
再见便是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