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榜了,颁榜了!”
“明宫大选的榜单颁布了!”
街上一时嘈杂无休,李相宜的车驾绕过人群,朝僻静的东方街去了,街尾,依旧是一座毫无变化的别院。
只是今日这别院四门大开,有香火焚祭的味道,和扫帚扫过青石板的声音,伴着落叶,格外静谧。
李相宜心下起疑,谁会在这个时候来东方别院?
踏入门去,是一个及冠之年的素衣男子,手持扫帚立于树干已经被苔藓覆绿的古树下,静静地看了看自己,而后抬手作揖。
“晚生石庸人,见过清规先生。”
石庸人?
李相宜眸光微动,打量着他:“湖州的石庸人?”
“是,先生……知道晚生?”
“你是今日的榜眼呢,不去看榜,怎么到这里来了?”
“榜眼?”
石庸人自李相宜口中得知了自己的成绩,但依旧镇静的出奇,不似一个及冠少年该有的沉稳。
“你瞧着,与我年龄相仿,何必一口一个晚生,荣登桂榜,不高兴?”
“晚……在下,乃罪臣之后,不得入朝。”他眼中,是凄凉,是荒芜。
“哦?”李相宜挑眉,嘴角扯出一抹笑来,谁都知道她李相宜是罪臣之女,且,今日是老丞相的忌辰,她每年都会到此祭拜,不是什么秘密。
李相宜略带玩味的眼神审视着他,“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里是老丞相的故居,家中长辈曾与老丞相有旧,恰今时在下逢京,特来拜祭。”
李相宜含笑点头,没去深究他口中所言真假,只是打量了一番庭院内,已经被收拾的很干净了。
“政事堂早前的告示中曾言明,不拘何籍,不问何人凡登榜优异者皆可入仕,你不知道?”
“我……知道。”
“所以呢?”
话音落地,石庸人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对着李相宜连连叩拜。
“求大人庇护,晚生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一声低笑,李相宜站在原地看着他,片刻的寂静,让石庸人心下忐忑,像是等待审判一般,在胜负揭晓的时候,最是难安。
何况他是兵行险招。
李相宜面无表情的走近了他,坦然的受着他的跪拜,低声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朝中大员,有你家宿敌?”
“先生慧眼,若有别的出路,我定然不敢冒犯,只是……只是我想,若真有人可以帮我……或许,或许先生可以理解我的难处。”
“我可以理解你的难处,因为我们同为罪臣之后,而你天赋才学亦是不俗,所以你觉得我会对同病相怜之人施舍关怀?”
“不敢,在下只求可以成为先生手中的一枚棋子,为先生在这方棋盘上杀出一条路来。”
“做我的棋子,你倒是细说说,你能如何为我杀出一条路来?”李相宜动了几分兴趣,直直的瞧着他。
“当今局势动荡,两相角逐他日必有一胜,届时朝中官员必将迎来大洗盘,而今日榜单之上的人,将会填满朝堂空缺,谁能率先得到他们,将定大局。”早有准备一般,石庸人口若悬河。
“早有预谋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话重了,却也不错。”略略有些许赞赏之意。
“谁给你指的路,说实话。”李相宜蹲下身来,让他抬头,直视自己。
“在下自行选……”
“我说,说实话。”李相宜重复道,眸中波澜不起,却有压迫感。
“我……”
“你已然是大选榜眼,即便不是我,也会另有他人争抢你,你有何惧,说实话便好。”
“不,我只愿追随先生。”
“你追随的,是单怀山。”李相宜指正道:“既如此,那我问话,为何不答?”
“是……卢座师。”
“谁?”
李相宜蹙眉,“灵鹤山卢希?”
“是,卢座师在前日找上我,说同病相怜之人当惺惺相惜,让我在今日到东方别院来清扫祭拜。”石庸人观察着李相宜的神情,又道,“家中长辈曾任地方官,亦……不曾与老丞相有旧,是卢座师让我这么说。”
李相宜眸光一沉,眉心蹙在一起,久久不语。
又是灵鹤山卢希……到底要做什么?
自从她来了上京,哪哪都有她的身影。
“你起来,别跪我。”李相宜扶了他一把,敛去了情绪。
“既然是榜眼,那便等着政事堂传唤吧,就这身素衣,回你的客栈去。”
“那先生你……”
“我会找你,去吧。”李相宜朝外吩咐道:“将这位石公子安然送回去。”
马夫应了一声,石庸人放下扫帚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这座东方别院再无别人,去年还有一个一直守在这里的盲眼老丈,二月里也逝去了,如今再赶走了别怀心思的石庸人,静的可怕了。
老丞相为官三十四载,无功无过不入朝天阙,又或者说,是他太过圆滑,明哲保身进退自如,所以很少会有人拜祭他,至多世交的晚辈会到他墓前告祭,没人会到这东方别院来。
除了她李相宜。
撩起衣摆,李相宜信步入了正堂,只一牌位,上刻先生赵庆之灵位。
李相宜盯着他,缓缓眨了下眼,面无表情,并没有外人所传的那种对他的再造之恩的感激涕零。
尔纯随其后带着祭拜的线香过来。
她随手捏起几根香,也没细数,着上火,燃起,轻轻吹灭,插上了香炉。
“先生,其实有些话想同你说很久了。”
香炉端正,袅袅的烟雾飘起,遮挡住了李相宜的视线,让她怎么也瞧不清牌位上刻的名字。
“您不止一次的说过我颖悟绝伦,可曾想过我会有脱离你们掌控的一日?这叫什么,您还说过慧极必伤,叫我不要过分求索。”李相宜嗤笑一声。
“幼时在您身边启蒙,那时林家还没出事,但我有记忆,你待我并不好,”李相宜眸色暗了下去,直直盯着牌位,“所以在我心中,始终都有疑惑。”
“你收留我,一力保我,送我上单怀,此间种种难以偿还的恩情是由什么支撑的?我不觉得仅凭一些旧交您能待我如此。”
“我记得,当时在您身边,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大概是您的孙辈,是男是女我记不清了,可后来我回到上京再问起您府中旧仆,都说没有这个人。”
“可我分明记得,我曾与他争夺过荷花酥,他是谁啊?”
灵位前的蜡烛被身后堂外送来的一阵风吹的要灭不灭,烟雾缭绕在堂内,也很快被吹散。
李相宜站在原地不动,长睫低垂,眉宇间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疲惫,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我大概知道,我今日的一切好像是必然的,从您,到师父,这一切都是。”
“可我实在是不清楚你们想干什么,十几年的布局,究竟是什么值得你们如此筹谋?”
“这次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先生,我该要睁开眼了,享誉天下,得入朝堂,师门圣地,这些足以让人疯狂,让人可以登临山顶的一切都太虚幻了,我沉浸于此十几载以此为幸,现在看来都是笑话。”
“我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是自己人了,又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然而最终的答案恐怕只有等我从朝局中彻底杀出来才能揭晓。”
“您大概不知道,你们给予我的这些个幻境,我用了多少个日夜……上下求索,才堪到一丝裂缝。”
“无论你们是什么目的,恕我不能让你们如愿了,任何算计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纵然是您还活着,纵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话说至此,李相宜眼里藏着的杀戾之气隐约外露。
“我会沿着现在的路走下去,只为我自己,至于你们希望的……我会亲手毁掉。”
不知道为什么,李相宜的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疾风,直接破窗而过,左侧的回廊前头的窗子被风吹开,这次直接拦腰吹断了香炉上的线香。
李相宜无声的笑了笑,看着赵庆之的牌位,只吩咐道:“尔纯,待会儿带人把那只窗子给我封死。”
“是。”
尔纯当即应下便走。
李相宜又拿起一根香,燃起,轻轻一拜,而后插上转身离开。
踏出别院的那一刻,尔纯喊来了随性的两个小厮,吩咐着他们入门去封窗。
“马车去送石公子了,女君稍等。”
“云笙的郡主府也在这条街吧?”
“是。”
李相宜点头,朝街头看去,又道:“你到北渊的驿站去寻他们的使者,带着我的名帖,就说,今日酉时的怀金山雅集以我的名义送一份帖子到永乐长公主府。”
“另外,再派人到云笙那里,请她帮忙查清楚湖州石庸人的底细,生平以及交涉众人……再请她也到今日的雅集来。”
“明白。”尔纯一一应下,又看向右侧的石狮子,犹豫再三道:“女君,那位迦蓝小姐好像是在等您。”
循着尔纯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身穿靛蓝色劲装的女子,金色护肘相配,马尾高束利落飒爽。
是朱雀大殿那个……云笙口中在长生山大选最出色的女子。
“迦蓝?”李相宜挑眉,问尔纯:“你认识她?”
“是,有过几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