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宜若有所思的起身悄悄离开,心里压了一块石头,密密麻麻的猜忌和不安在心头结成了一张网,网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只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但又的确是因为这话出自灵鹤山卢希之口,所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一直胸有成竹的姿态在这一刻短暂的轰然塌陷。
李相宜一个人走向了一处通幽小径,听着水塘潺潺的流水声兀自失神。
恰好右方传来了几道交谈声,借着旺盛树木草冠,李相宜藏住了身影,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若说这天下佳人才子正得意,今日这大殿内的我们当仁不让,可与那清规先生相较,又实在是不够看。”
“一个女子不过双十出头,却能跻身朝堂五品,漫天才名引一众文士拜服,前有殿相扶持后有单怀山倚靠,风光无限,古往今来也唯此一人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下何人出其右?”
“只是这运气,好的未免过分了。她前世结了什么样的因果才有这样的机遇?”
结了什么因果?
李相宜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来,移开眸子抬脚离开。
什么因果也不是她能知道的,单怀山是靠山也是枷锁,她今天有的一切,都是源自于单怀山,师兄也是。
貌似和单怀山,和谋圣沾上关系的都是平步青云的惊才绝艳,一生顺遂风光无两。
但卢希所言,任何东西都是在命运背后明码标价的,无一例外,她自然是信的,能凌驾于万人之上,她又何曾不是常常恍惚,她这一切未免太容易了些。
而这背后的一切,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此权势和风光,得是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个代价她又能否承受得起?
这是一种源自未知灾难的恐惧。
师父并非没有子嗣,却对他们师兄妹三人过分宠爱,甚至胜过外孙景桉,居安思危的想法,不知师兄忙于百姓福祉,可会想到这一层?
单怀传世之册中记载,灵鹤山乃是过去之所,已被舍弃,既说已被舍弃,那便是曾经拥有,既然是过去之所,那难不成单怀山是其传后之所?
李相宜眸光沉了下去,灵鹤山卢希,定然知晓些什么,甚至有可能是一些颠覆性的辛谜。
那她的出现,又是要带来什么?
“李少卿。”
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意外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李相宜的思绪,这声音,实在算不上陌生。
“风中丞。”
两位文宗子弟会晤,一丈之远,皆称官位,不复嬉笑颜色。
不知何时风尽息已经换下了官袍,依旧是那一身东方亮白长袍,手里攥了一支笛子,貌似在此已久了。
两人眼神晦暗,视线相交,只恨不得切磋个你死我活,而对于他忽然的情绪转变,李相宜也心知是他误会了上官翎然一事对她故意设计,以此报复风尽息揭穿她真实身份。
她只是几步上前,自袖兜出取出了上官翎然的信给他,道:“圣女所托,给风中丞的话。”
风尽息神色复杂的接过来看了一眼后没有着急打开,像审视,又像窥探,直直的盯着面前的人。
“李少卿没什么想说的吗?”
“若非说有,倒是也能说说。”李相宜回视他,眸中并无波澜,心平气和的像是两人从未有过在重明台的龃龉一般。
“今日之事与我无关,我没那么大的本领算准这些,风中丞也不必句句试探,我的确做过很多背地里的手段,好的,不好的,还不至于面对你不敢认。”
风尽息捕捉到她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倏然笑开,又恢复到了一副万事不上心的骄矜模样,“李少卿的意思是,我还不至于能让你惧怕而遮掩求安?”
李相宜眉梢微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回以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知道,你揭穿我,害我生父被斩,更让我多年的累积一朝作废,此间种种在你眼里我有足够的动机去报复你,去以彼之道,报复在你的表妹身上。”
“以己之心,度我之腹,鲁莽了些不是吗?”
赤裸裸的,李相宜毫不留情的撕开风尽息的“小人之心”,冷静的指控,从容的批判,两人敞开心扉。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你为什么不做?”风尽息眉眼下压,低声道:“你没有理由不报复我的,为什么?”
李相宜退开一步,轻笑一声,“我以为风大人是个足够聪明的对手。”
一句话的侮辱和轻视。
“立于朝堂之上,处于漩涡之中,如果行事只为满足私欲,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如果报复你能让我扳倒贵太妃,恐怕风大人会比我那时……更狼狈。”
不给风尽息再质问的机会,李相宜紧接着道:“我说这些信不信由你,大敌当前我现在没功夫陪你过家家,安分些,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你死我活的政敌。”
“除非,你也要变成我的死敌?”
李相宜眸光流转中,一抹杀意悄然而生,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从容淡然的笑,像一只在黑夜中潜伏伺机猎杀的苍鹰。
仿佛但凡风尽息敢表露出一丝的不肯罢休之意,两人之间的死战便要就此拉开帷幕。
“死敌?”风尽息挑眉,带着一抹玩味的意思打开上官翎然的信看了一眼,低低笑了。
“李少卿好像很有信心,你这份从容,是来自单怀,还是御行呢?”
说罢,风尽息下意识去注意她袖袍下的指尖,果不其然,指尖轻攥,动了怒。
却不见李相宜怒上眉梢,只闻一声轻笑,“素卿公子,为何非要激怒我?”
风尽息也笑:“美人嗔怒,秀色旖旎呢。”
李相宜垂眸,理了理被自己抓皱了的衣袖,在风尽息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确动怒的真相,却道:“大殿之上你揭穿我一次,上阳行宫你救我一次,恩怨相泯,你我两清。”
说罢,她转身离开。
这话听着,像分道扬镳的意思啊。
风尽息低头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没说什么,叠上,撕碎,走到一边的石栏罩灯处引着火,烧了。
恩怨相泯是没错,可那是从前的过往,今后,你我依旧不休。
手中的玉笛吹奏起来,宛转悠扬,不绝于耳。
李相宜听着身后的笛声,略略侧眸后,脚步不停,一路往正殿而去。
她正心绪纷杂,实在不想分出更多精力去同他周旋。
踏入正殿,没有分散的交谈阔论之声,殿内一行十几人围在了一起,悄悄说着些什么。
走近了,却见众人在案几上摊开了一副画像,是一位初见便惊为天人的样貌,也不知是否真的有这人存在,更不知是否是画师夸张描绘,李相宜也从未见过这等容貌,甚至要胜过羲王几分。
众人也是称赞不止。
“这是何人?”在李相宜身后,林墨诚也回到了大殿,看着画像出声询问。
“西夷献上的舞女,璀璨夺目,称是九州第一绝色,特要借此朝圣之际献给陛下。”
西夷?
北渊的属国送绝色佳人给大虞的皇帝,这正常吗?
李相宜看向林西洲,后者也是眉梢轻动,微微摇头,对此毫不知情。
“那这画像哪来的?”
“在下西夷陈养华。”席间有人朝林墨诚自荐,称有幸见过这佳人,一目不忘,遂作此画。
林墨诚点了头点头,默默道:“的确绝色。”
王幼悟不禁笑出声,从来一本正经的林墨诚,除了书和清规先生,竟也难得的夸了一位绝色美人。
戌时三刻,朱雀大殿的夜宴渐休,但东大殿之人都是不得离开的读卷大臣,所以李相宜和林西洲与其他几人告别后,随着大队人群一起离场。
“后日晚,或许有一雅集,在怀金山脚下的那片竹林温泉,郡主可有意前往?”
林西洲轻笑,“谁作东?”
“这还不知,还未拍定,只是觉得我与郡主之间也该聊回正事了。”
“雅集人多口杂,合适吗?”
李相宜也笑:“我的立场不算机密了,却也不怕,我同你相近,该紧张的是宫里那二位。”
“那清规先生到底是想弄清楚我的立场,还是只想借此施压给贵太妃,想她自乱阵脚?”
“并不冲突,二者兼并。”
“好,我等帖子。”
“不必,我亲自去郡主府上相接。”
两人走出东大殿,却见一只小轿子停在了重名台前,一道青色身影掠过,钻进了轿子里,接着便是一个内侍抬手示意起轿。
这时候从大明宫接走的人,那必得是殿内的读卷大臣,这又是为何?
“那个内侍,我记得是太后身边的人。”林西洲出声道。
“是吗?”李相宜眉眼一厉,沉声道,“轿内的,我倒是瞧着像那位灵鹤山的卢希。”
林西洲蹙眉,侧过脸去看她:“你见过她了?”
“嗯,我见了她,但她没有见我。”李相宜轻啧一声:“原以为她是贵太妃的人,现在看来,似乎更复杂了一些。”
“要么就是太后故意而为,也想向贵太妃施压,警告她安分守己?”
说完,两人又是轻笑,若太后的威胁有用,也不会造就现在朝堂之上的鼎力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