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从屋檐下走出,看向天际。青空之上,流云满盈晖光,一行行细密鳞纹层迭推散,将碎波铺向半面苍穹。
民间有“鱼鳞天”招风引雨的说法,如今所见的那片积云,仿佛又带有另一番不祥之意。海山感到了主人心绪凝重,在鞘中轻轻一振,似乎已等不及要将那无形块垒尽皆斩破。
剑意一起,谢真反倒静下心来,手按剑柄,意在安抚。但这动作正被院门边犹豫着探头探脑的妖族看到,不禁当即倒退两步,直接跟后面进来的撞在了一块。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对方的嘴,硬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谢真就是再出神,也不至于看不到门口这两位,为免给人家徒增压力,他就当作是对方找不到路,伸手一指对面屋门:“请这边走。”
那两名妖族也假装没有在腿抖,挺直后背走过来:“多……多谢。”
他们都是延地住民,以衡文统管多年的形势,还愿意留在这里的妖族,早就过惯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上次那个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虎妖,刚开始为祸世间就被一剑送走的事迹,至今还在当地流传。现在让他们突然看到谢真本人,真是想不害怕都难。
目送着两个妖族进了门,谢真心道还好灵徽已经不在这里了。对于游离在王庭三部之外的所谓野妖来说,正清应该还要更讨厌一些;修为低的觉得他们可怕,修为高点、能自保的觉得他们烦人,总之就是绝对不想与之打交道。
仙门与妖族的芥蒂日久年深,想要暂时协作,并不能勉强捏合,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通力同心是别指望了,但凡能避开冲突,就算调度有功。
衡文本门离新宛约有半日路程,延地求仙问道者众,却并非谁都有资格拜山朝觐。因而在国都之外,去往衡文山门的途中,一处小村便随着往来客流渐渐兴盛,如今已是座繁华镇子,得名“望仙”。
这名字十分直白,丝毫不鲜见,天下取名叫什么“思仙”“寻仙”的酒馆茶楼、城镇名胜,不知凡几。但这望仙镇名副其实,非但确实望得到仙门,如今的一切欣欣向荣,也都是由望仙之人带来。
倘若只是想感受一番向往仙家的气氛,望仙镇可说是无从挑剔。多年接待四方远客,这些人爱看什么景致,爱听什么传说,对传说中的仙门有何想象,本地人全都一清二楚,包管叫你舒心适意,再不能更周到。
只是,真正的衡文弟子几乎从不会来到这里。于这些“仙师”而言,国都新宛的距离不远,不必经停歇脚,望仙镇汇聚的又多是他们眼中的俗流浊物,那些似是而非的摹仿,反倒相当恼人,眼不见心不烦。
从轩州城而来的谢真一行人可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长明往舆图上一扫,就干脆地指了这里,当作是临时驻地。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新宛现下形势不明,不必横生枝节,至于布阵的幕后之人会不会察觉……离得这么近了,横竖无甚区别。”
在镇外一处独院中落脚,清空了闲杂人等,长明便着手重起阵盘。有了在轩州的经验,他明显比第一回更加熟练,测定灵机时,也多少适应了延地这凌乱的底色,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捉摸。
谢真则把灵徽叫来,仔细交代一番,放他去和正清联络了。算算时间,几位掌门此时应当已经前往渊山探查,但灵霄在此前有所布置,至少能调动准备的人手,经由正清向仙门各派通传,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厢,被王庭召集而来的信使也依次抵达。前些年来,王庭在各地派驻得力部属,又以散居的妖族为助力,燕乡大小诸事皆可有所察知,中原则没那么便捷,只是谨慎经营,这其中延国的妖族为数最少,仅有一些原先就在本地的信使权作联络。
平常王庭也不会没事去打搅他们,只是如今事到关头,不得不把这些习惯躲清静的妖族挖出来干活。万一乱局真从延地而起,这里也没什么小日子好过,到时候可是谁都别想再清静了。
看得出在这些远在中原的妖族间,王庭也极有声望。那份尊崇之情,并不是靠着血脉传承维系,而是因为深泉林庭在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一位令三部俯首,天下妖族信从的共主。
要论起来,除了上代有那么点不着调之外,历任王庭都算中规中矩,不曾有什么倒行逆施的昏庸之举。但仅凭沿袭正统的名义并不足够,要紧的是继任者有没有与之相衬的实力,不使权位虚悬——妖族如此,仙门里也是一样,世间诸事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月满亏蚀,盈虚有数。问道之途,却常常是与天命相争。
谢真望着衡文的方向,想起借由临琅国主的双眼看到的琼城旧梦,心中难免沉重。这时,景昀又从隔壁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虽是暂且一起同行,景昀还是对长明敬而远之,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只有在谢真面前,他知道事关重要,抛下了旧见,没有半点隐瞒。
“谢师兄,”他低声说,“我感觉……有些不大好。”
他面露难色,并非为了该不该说而迟疑,而是难以描述出那不可捉摸的感受。
谢真听得出来,伸手在眼前一拂,凝神朝对方看去。
此前多次借由千秋铃窥探那股冥冥之间的神魂牵连,即使没有专门修习过这种法门,他也大致学会了如何去“看”。在他眼前,景昀神魂上那一缕延伸开去的丝线,原本无形无色,朦胧不明,如今却泛起了微弱的金芒。
那金色闪烁不定,一时顺着丝线侵染,一时又消散开去,仿佛在与什么相抗。谢真不动声色,问道:“阵符带在身边了吗?”
“一直没离身的。”景昀立刻道。
他才要从袖中取出,忽然表情一僵。谢真见他神情有异,不禁也提起戒备,仔细看着神魂之丝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显著变化。
景昀摸出一本明显换了封皮、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书册,从夹页间将阵符抽出,又闪电般地把书收了回去。谢真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能理解为那书不好让别人看见,不过那符纸完完整整,倒是让他心里有了些底。
那是长明临时写来用的阵符,既是防御,也是监察。谢真以前也拿到过长明叫他带上的阵符册,说是闲时写就,实则分外精心,照类别清楚归纳,实用又兼具雅致,和提笔之人一样深藏体贴。可惜后来和其他东西一起被星仪这恶霸给卷走了,想起这事就让人生气。
景昀带着这一张,就确实写于仓促之间,除了效力实用外别的一概不管,背侧那里平时应当封存再加以装饰署名的地方,干脆直接画了个圈。
此时,隐没在纸中的阵法图纹正淡淡浮现,红影流转,蓄而不发。依照这张阵符的构造,这情形昭示着神魂正受外在影响,但又没到要引发警示的程度。
即使在静室中修行,神魂也很难全然内外隔绝,行走世间,更如同湖上水波,时时都有风起涟漪。因而,勘察神魂是否遭到侵染时,须得设下界限。
当下从丝线牵连上传来的波动,正是如此无声无息,潜藏入微,几乎隐没于寻常的感应中。
奈何长明当时一股脑地在景昀身上下了十七八种禁制,后面想起来又添了几次,不管是正统阵法还是术式杂学,能上的全都上了一遍。这全方位的围追堵截没白费力气,现在连景昀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哪种禁制让他感觉到了不对,但却实打实地起到了提醒的用处。
谢真拿着阵符,端详片刻,又放回景昀手里,道:“先拿着。容我失礼了。”
景昀老实地拿住,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话中何意。
下一刻,海山倏地跃空而出,一道视线难以觉察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轻盈地一转,在那阵冷意还没有飘落之前,剑已回鞘。
“……”景昀疑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在咫尺之间挨了一剑,虽然没有当真挨到,那股威势还是侵入骨髓,他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谢真已经尽量收敛剑势,但在向那根连结着神魂的丝线斩去时,心随神动,难□□露锋芒。那一缕金芒溃散退去,看在眼里分外熟悉。
他问:“可有什么异样感觉?”
景昀深吸一口气,体会了一下还活着的滋味,这才定下神来,仔细感知。
片刻后,他说道:“似乎轻松了一些,但……之前那种异样感觉,也并非那么明确,也不曾全然消散。”
谢真凝神细观,不出所料,即使蔓延的金光暂时被斩去,那无形丝线却仍旧停滞在虚空中,飘忽不定,正在一点点重新聚合。
景昀忐忑道:“是不是有点不妙。”
未等谢真说话,另一边就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屋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那几个到访的妖族已经离去,长明大步走了过来,上下扫视景昀。
景昀头皮发麻,只觉得对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凶。
谢真很熟悉长明这副绷着脸的样子,推算阵盘十分耗费心力,他以前沉迷钻研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会这样,累过头了就有点木愣愣的,这时候逗一下就特别好玩。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应该就只剩下严厉了。
长明转头对谢真说:“听到你出剑了。有没有妨碍?”
谢真知道这说的是他和星仪之间那种玄妙感应是否有影响,答道:“没什么。”
长明又把视线移回景昀身上,流露出一丝“你为什么还站着”的思索。
景昀:“……”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看到我被一剑撂倒吗?
他感到两人一左一右地审视着他,目光在他身上交汇,一时间不禁怀疑这世上还有没有哪个人承受过他此刻的压力。
天光之下,从神魂上升起的黯淡丝线逐渐凝实,而那一点金色也从虚空中显现。虽然如今微乎其微,但要将丝线重新浸染,也只是时间长短的事情。
长明下了判断:“没救,别拖了。”
景昀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万分。谢真无奈地看了长明一眼,对景昀解释道:“不必惊慌,你如今并无大碍。不过……”
他想了想,毕竟还不能作断言,需得谨慎措辞:“那还未被追溯的源头,对你的影响一时间也难以隔断。而今,最好是将你暂时封禁,以免危及到你。”
“何必顾及我的安危?”景昀立刻反驳道,“把我带着,也能给你们一些参考吧?要是发觉我有什么不对,你就是给我个痛快,我也不会说什么!”
“别逞英雄。”长明可不知道什么叫委婉,“你难道想跟你师父对上吗?”
事到如今,衡文的筹划背后多半和现任山长脱不开关系,几人心里也都大致有数。只是被这么不客气地说出来,还是让景昀面色惨白。
但他语塞片刻,仍然坚持道:“照这么说,我门中弟子也一样身陷险境,我……”
话音未落,他身上禁制腾起一阵光焰,顿时让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谢真微微叹气,在他伸手去扶之前,长明已经隔空做了个手势,一道烟气半隐半显,卷着倒头就睡的景昀,往他之前待的厢房拎去。
把他直挺挺地摆好,长明皱着眉头,又向上添加更多禁制。谢真在门边默默看着,听到他说:“就这么睡着,不醒就没事。回头我使人看着他。”
“王庭要调来部属吗?”谢真问。
“三部都已接到传令,调动在路上了。”长明说,“到时安排一下,不叫他落在狐妖手里,别说我没照顾他。”
谢真忍俊不禁。一笑过后,他也不再掩饰忧虑,说道:“看景昀师弟的情形,我担心衡文那里有大变故。”
“你且来看看这个。”
长明在他手上一拉,把他牵向小院对侧的屋子。谢真一怔:“阵盘已经建好了?”
“你就瞧不起人吧。”长明道,“哪还用得了那么久?”
看他一派轻松,谢真心知没有他说得那么容易,长明也是尽心竭力,估计搓玉筹都要搓出火星子。
他也不揭破,只微笑道:“你学什么都快得很。”
长明:“那是当然。”
谢真看了一眼他的手:“想必你这个隔空搬运的术法,也是新学的了,不用再费力动手地给人背过来、抱过去。”
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