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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参与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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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泰弘祖师……”

心绪震悚间,山长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再没有比这更诡异的“说话”体验了,他心中翻涌的声音仿佛撕开了血肉,破体而出,片刻后,那共鸣才传递到僵死的喉咙中。

他感到自己的身躯,或者说阵法中的神魂,全然被控制在对方之手。他刚刚只是无意间夺取了一丝权力,反过来迫使自己张口,次序颠倒之间荒谬难言。

“这还差不多,你总算知道要挣扎了。”

在山长死死盯着他看时,“泰弘”摆了摆手:“就此罢休,想必你也不会甘心。”

山长还想质问,但刚才那短暂的掌控已经消失了,他的念头无论如何都难以化作声音。“泰弘”还有余暇指点他:“这样不够。我不介意留给你开口说话的余地,但这也要你自己争取才行。”

突然间,一丝清明流入山长的思绪,他领悟了这个幻影所说的意思。然而看清事实,只让他迎来了更深的绝望。

他一瞬间明白了自身所处的情形——千万条金光流泻的丝线穿透他模糊的轮廓,将他神魂的每一寸都置于精密的操纵之下。这个顶着泰弘祖师面貌的幻影,借由掌控他这个位于阵心的主持者,把整座阵法纳入手中。

此刻他已沦为用以主导阵法的傀儡,身魂皆为对方彻底控制,恐怕就连心中的细微念头,也会暴露无遗。

但思考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不去细思对方的评判,即使他清楚那些话确实直指要害,毫不留情地将他剖开,他也不愿顺着这个想下去,那只会遂人所愿,把他自己的心神搅乱,非要自省的话,不如留到一切结束之后。

他将散乱的念头汇集起来,他想知道……对方的来历,这个幻影究竟从何而来?这绝不会是衡文旧时秘文的遗留,在它夺取了阵法的掌控,将他压制时,就已经证明对方是个真正的神魂,或许正来自一名修为极其精深的修士。

如此完整坚固的神魂必然寄托于躯体,这个人的本体一定就在能够接触到阵法的地方。若是能找到他的位置,说不定还有一丝扭转局面的机会……

可是,以他对阵法的了解,他怎么都想不出绕开阵心也能遁入其中的办法。

山长不禁想起了那个通过黎暄联络上衡文的散修,如今阵法的大半构架都源于这个人献上的古籍。他对这散修多有提防,数次遣人探查他的踪迹,其中大都是暗中进行,黎暄或许有猜到一些,但也无伤大局。结果是,这人确实只是个道行稀松平常的散修,后来甚至很少离开延国,专心躲在庆侯身边,鼓弄凡世间的荣华富贵。

他也是这阴谋中的一枚棋子吗?是幕后主使者操纵他推动了之后的事情,最终只为了谋夺衡文的阵法根基?

“你想的有些太偏了。”仍有着泰弘外貌的幻影突然说,“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么?现在对你而言,应该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是坚持保存自我,更能对我造成阻碍呢,还是说果断地自尽,才能断绝我掌握阵法的机会?”

山长沉默着,连心中游移的念头都停下了。他已经没有余力对此感到屈辱,但就算放下所有一切,这也还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对错都只有一次。”幻影不紧不慢地说,“倘若你执意要粉碎自己的神魂,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我相信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是能挽救危局,赴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究竟是否正合我意,你现在还不能辨别……也就是说,即使这个机会始终都在,你也总是无法下定决心。”

他将山长心中的犹豫摊开得一清二楚。说完,他甚至稍稍放松了控制,给了对方说话的机会。

只是略一转念,透过神魂的丝线就让山长感到万箭穿心。他定了定神:“你大费周折,不会只是想毁灭衡文而已吧?无论你想用这阵法做什么,如果衡文能够保全,我都愿为你驱使。”

“不错。”那幻影说,“我也承认这样最明智。但恕我直言,你觉得自己放下掌门尊严,已经牺牲良多,我却不需要这样忍辱负重的顺从。你不会真正地屈服,这是理所当然,所以也就不必提了。”

当他话音落下,山长眼前忽然暗了下去。他随即发觉他正从高处俯瞰着地底的法阵正体,目光在纤丝上飘动时,他看到了仍然端坐在阵心的自己,也看到了侍立在侧的黎暄。

一条耀眼的丝线从阵中垂下,从头顶与黎暄相连,而他本人还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是面带担忧,时不时朝师父这里看上一眼。

不知不觉,他的神情中染上了疑惑,像是有了什么略微奇怪,但又应当照做的念头一样,举步走向阵心所在的石台边缘。

“……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

山长竭力抑制想要恳求的冲动,他已经完全领会了对方那超然的冷酷,知道什么求饶都不能动摇,因而他只是徒劳地试图晓之以理,“他在布设阵法中居功甚伟,通晓诸事,是不可多得的帮手……”

“也就是说,他现在没什么用处了。”幻影道。

黎暄朝着石台外迈出,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抗拒之色,仿佛这是他自然而然的决定。那倒下的身影顿时融于黑暗中,一声闷响,阵法的丝线中无波无痕。

痛楚像刮刀擦破纸面一样,使那处于束缚之中的神魂猛烈地颤动。山长不知道,如果在平日里目睹弟子之死,他会不会不顾仪态地嘶声叫喊,想来为了顾全门派威严,多半是不会的。但现在,他还是在心绪之中听到了那声尖厉的哀鸣。

“你忘了吗,这里没有那么高,他也不会摔死。”幻影的语气平淡无奇,“但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吗?你也一直在驱使他为你奔走,即使在你的预计中,重铸根基的谋划总会被仙门察觉,这个牵涉最深的弟子不可能免于清算,他想要借此晋身的梦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完成了他的使命,没了用处,他最后也还是会被抛弃,就像这样,朝着深渊走下去。莫非你没有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奉命行事。”山长听到自己说,“我将承担罪责……”

“也许你能让他少些惩处,但他也不可能继任你的位置了。”幻影说,“都到了这时候,你还要说你不是把执掌大权当做是诱饵吊在他前头吗?”

许久,山长没有再说话,他的心绪中也是一片死寂。当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平静了下来:“你特地花这些工夫来羞辱我,总不会是毫无用处。想必你还有别的招数,我倒想知道,你还要给我这个已无还手之力的人演些什么?”

幻影轻笑了一声,听着让人分外恼火。山长的视野里仍是幽暗的地底,并没有看到幻影在他面前的模样,可他笑声好像就是从他心底里响起来的。

“你说你没有还手之力,无从挣扎,真就如此吗?”幻影说道,“这未必关乎修为,更非天赋不足。神魂交锋,便是生死决胜,纵使处于比你百倍不利的境地,也有人能拔剑相争。这只看意志高低,你图谋万全,却失了锋锐之心……那所谓誓死的决意,也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坚定。”

话到这里,那股遗憾之意也从他的语调中透了出来。山长眼前所见景象又是一变,他的目光仿佛化作千百份,映出了数不清的身影。

那其中,有他自小教导的亲传弟子,正从书卷中抬起头。有那修行不辍的门中菁英,走出闭关的静室,若有所感。有忙于庶务,勤恳劳碌多年,已现老态的执事,搁下写了一半的文书,推门迈下台阶。也有那些刚刚结束晨课的新进门人,互相三两结伴,没有太多交谈,却不约而同地逆着平时的方向,朝着文德堂走去。

就像一言不发将自己抛下了石台的黎暄那样,从他们的神色里,也看不出什么受人所控,横遭逼迫的迹象。每个人似乎都是想起了一件应做之事,于是放下手头的东西,前去赴会。

可是从上方俯瞰时,这一幕又显得如此怪异。无人出言召集,没有什么钟声敲响,偌大衡文上下都在悄然朝着门派中央汇聚而来。在道路上碰见别人,他们也只是彼此看看,颔首示意。

去吧,前去文德堂外。

这一句在片刻之前还不存在的命令,此时像是深植于众人心中,是件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随着来到文德堂外的人越来越多,庭前也有些挤迫起来。不过衡文中常有辰祭,站位论资排辈,诸人大致都知道自己应当处于什么位置,只需每次跟随协调即可。在这森严的传统下,哪怕这片庭院不像正殿一样宽敞,众人还是很快就适应了,站不下就改变队列,后面的顺延到庭外,地位高低一目了然,没有丝毫凌乱。

无人惊讶,无人询问,人群的阵列安静而平稳地蠕蠕而动。

山长耳边听到了接连的裂响,禁锢他的金线一根根迸碎开来,这无形的阵法之线本不应该发出响动,因而或许也只是他在挣扎时神魂破碎的声音。

但金线无穷无尽,他也还是难脱网罗。在他无望的目光里,那些丝线也连结着每一个衡文弟子,上面偶尔掠过的微亮,让那密密麻麻的线头就像一把金光闪烁的砂尘。

阵法中的另一片景象里,“泰弘”的幻影仍然还留在竹林中。他不知从哪里搬了把石凳,不失端正地坐在上面,以便和他对面的人视线平齐。

在他面前,山长脱力地跪坐于地,只从外表而言,已经很难看得出他还是那个衡文的山长。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更加虚化,轮廓之中的雾气不住变幻,翻花滚沸般地摇晃着。

失去了面目的神魂已经发不出声音,不过“泰弘”还是侧耳听着他的心声,时不时回答一句。

“……你亲手做下规划,建起阵法,应该清楚其中凶险。”

“泰弘”说道,“你自觉决不会用它来操纵衡文弟子的心智,只是想利用阵法在与之连结的凡人心中种下一些改变……微不足道的改变,借此重铸衡文的信仰根基。不必有什么危害,延国人甚至不会有所察觉。”

他挥袖作了一个手势,前方只有竹林间澄澈的日光,“就像这些衡文弟子,他们也一样无从察觉。于你而言,他们是仙门高徒,并非蒙昧的凡人,不该经受这等摆布。但在阵中,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雾气翻卷的人形颤抖着。“泰弘”又道:“至于你,你此刻残存的念头可曾受到操控,有没有在无意中偏斜呢?只要你还在阵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留下那未竟之言。这正是他所提的那一问的答案——没有解答,乃至于思索本身也不再有意义。

雨后碧空如洗,惠风细细,四处尽是轻柔的噼啪声,如同春夜里竹子拔节的脆响。而这幻景却逐渐崩解,竹林一片片地抹消不见,到了最后,山长神魂的轮廓也涣散开来,化为了溶于天际的烟雾。

金色砂尘在虚空卷成漩涡,围绕着周天转动。在保存下来的这块小小土地上,只剩几丛竹子,一条石凳,和阵中留下的那个最后的主人。

“泰弘”垂目沉思,一柄无鞘刀凭空现身,不知从何处而来,横放在他手上。刃锋细薄,轻灵秀逸,晶莹的刀身却通体泛着夺目血红,仿佛铸剑师在打造这把刀时的怜爱之心,已经彻底被它卷入的不祥命数浸染,仅余下无情的邪异。

“这就是妖刀‘琉璃’?”

有人问道,声音与“泰弘”极为相似,但语调中带着一股含而不发的凌厉,不难分辨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他站在一丛青竹边,无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和低头看刀的“泰弘”一模一样。

对方随口答道:“是啊,原来你也认得出来。”

新的那个“泰弘”说:“有所听闻,不过这把刀在许久之前就已遗失了。你在阵法中化出它的具象,有何用处?”

石凳上的人起身一扬手臂,举刀斜指,刀上红影粼粼生波,不似鲜血,倒像是飞舞的流光。收刀时,他已经变了副模样,一袭白衣之上,涌动的金砂遮盖了他的面容。

“只是想起了往事。”他伸手抚过刀脊,“年少游历时,我机缘巧合间得了这把刀,当真不负盛名。那时我见识微浅,心想说不定一生都得不到比这更好的兵器了。但妖刀凶险无比,我修行未成,恐难驾驭,因而宁愿将它毁去。说来奇怪,这个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明白。”

“所以,就是没有用处了。”

新的“泰弘”把这所有话都当做耳旁风,只见到白衣人将那柄刀的轮廓挥散,便不再追问。

白衣人道:“看着你的门人后代这般作为,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只是一段秘文,并不是真正的泰弘。”对方漠然地说,“这阵法的弊病,我无法向他传达,你冒用我的面貌,将他逼迫至神魂溃散,变为你手中傀儡,篡夺主阵之权,我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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