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目相对,奈落忍不住微缩起瞳孔,又是那种感觉,在胸腔当中,恐惧又渴望……这双眼睛他明明是熟悉的,她曾对着拟态的自己充满爱意,惊痛,怨恨。甚至冥冥之中还有鬼蜘蛛的记忆,桔梗的眼神中总是透露着上位着的怜悯和同情,以及……施舍的善意。
可五十年后,面对同样重病的他,巫女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像是一潭清澈的溪水,那双纯黑而美丽的瞳仁,深邃坦然的望着他,恍惚让蜷缩在这幅皮囊之下的灵魂无所遁形。
“承您吉言。”像是逃走一样,奈落故作随意望向窗外,转移了话题,:“巫女大人提前到来,是发生了什么吗?”
“不曾。”安怡否定道,她跟随奈落走到了卧房的内殿,在靠窗的桌案旁落座,并没有注意对方僵硬的话题转移。
如果她能看见奈落的脑回路,一定会捶胸顿足的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研究透自己马甲的人设,毕竟面对熟识的奈落,她太知道对方有多生龙活虎,只剩个脑袋都能满血复活是什么概念,所以下意识对着这个打不死的小强提不起半点儿同情心。
但现实是安怡并没有读心的功能,她只是从善如流的把自己早就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昨日是朔月之夜,妖怪横行,我来看看是否一切如常。”
“您费心了。”当巫女的声线再次响起,奈落听到自己毫无破绽的微笑着应承,看起来镇静极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乱。这是……关心吗?不,不可能。他强迫自己冷静,倘若她什么都知道,是不可能关心一个敌人的。可是……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用这种专注真诚的眼睛望向他的灵魂……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她所关心的,只是他穿戴的这身皮囊罢了。
奈落仿佛瞬间被一桶冷水浇醒,冷意从四肢百骸中慢慢散出,他惊怒的看着面前垂眼沉静品茗的女子,对方轻描淡写,就能使他波涛四起。
可当安怡抬眼,面前的青年依旧温润如玉,像是二月的春花也不及他温柔半分,她在心里暗叹了声,她的道行到底还是不如奈落,看看人家的这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什么时候都是入戏的。
她看了一眼天色,自觉尚早,可来都来了,自是没有跑第二趟的道理。于是她放下手中的茶具,表面满面圣洁实则不怀好意的看向了对面一副闺秀坐姿规矩到极点的小卷毛,“失礼了。”她提前致歉道。
而后,那个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边的巫女忽然倾身过来,奈落只觉得一股冷香扑面,霎那间万物失色,时间的流动都好像缓慢了,她阖着双目,毫不迟疑的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他们并不算肌肤相亲,可即使隔着额头的面具,他似乎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凉意,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白色的灵力划过整间屋子,打完收工的安怡轻巧的离开,可面前的奈落却依旧一动不动的僵硬的坐着,神情呆滞,仔细看去,眼尾似乎还泛起了薄红,一副快要落泪的可怜模样。她竟然有点摸不透,这到底是他的演技,还是真情实感了。
唉……想什么呢,这可是奈落,这位的城府如果能化型,那可是千年的狐狸!可以混聊斋的那种!怎么可能会这么情绪化?
草草挥去自己萌生的愧疚,安怡利落起身,脚底生风的道了声告辞,落荒而逃。
奈落一言不发的看着巫女离去,神色紧绷,薄唇紧闭,脖颈上的青筋都凸立了出来,直到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到了一楼,他才慌急的侧过身体,口中的血点迫不及待的喷薄而出,沾染了大片的榻榻米。
可还是有鲜血争先恐后的从唇角涌出,顺着下颚滴滴答答落下,还好服侍的人类都已经被巫女遣走,否则被看见这样的场景,他还要再劳神吞噬这些没用的杂碎。
这副身体太弱了,奈落喘息着想道,身为可笑的半妖,不管他怎样强化,都难逃朔月之夜的支配,在这一天他会妖力大减从而控制不住身体分裂成无数妖怪,往常他还可以寻找一处山洞藏匿,静待不知死活的同类闯入,将其吞噬增强自己,可现在多了桔梗这样一个不可控因素,根本不可能妄自离去,又不能暴露自己的妖气。
这高僧的舍利子倒是可以为他遮盖一时,只是两颗远远不够,只能暂时压制,情绪稍有起伏甚至还会反噬。
呵,桔梗。奈落跌跌撞撞的打开屋内通往后山的密道,此时的痛苦他日一定千倍奉还,他想,看来……只能把计划提前进行了。
至此,奈落消失了两天,具他随行的侍从通报上来看,他们温柔的主公突感风寒,不想把病气过给别人,就令武士们严格把守,强行将自己隔离了起来,谁都不见,有任何问题都会由一位名叫三籁光的武将负责传达。
三籁光?安怡坐在缘侧,微微俯下身,将盘子里的鱼肉递向一只黑色猫咪,猫咪的神色警惕,只是伸爪将鱼肉从盘中打落才飞速叼走。面对黑猫的不识好歹,反观安怡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丝毫不受影响的将盘子收了回来放在一边。说起这个名字,她的脑海里没有一点提示,这是个全然陌生的人,可是能让奈落专门提起的人,怎么也不像是路人甲的人设,倒像是打开特定剧情的关键字。
奈落前几天还向她表现出一副被她治愈生龙活虎之态,隔天就能病的下不来床?这么大的破绽着实不像是他的手笔,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她直播吃铁碎牙。
到了第三天,音讯里奈落还是不见好转,守于门口的武士口风更严,甚至以行刺为名斩杀了一个想要强行闯入的家臣。
到了第四天,整个城主府邸都森冷了起来,四处站满了武士,似乎飞进来一只鸟都要打落似的。安怡喂过了猫,已经是午时过后了,她打开房门背上弓箭,步履平稳的走在外廊,一路见到了不少把守的武士护卫,但并未有人敢来阻拦,想是与她在城门口的震慑有关,见她背了弓箭,只是神色不自然的匆匆离去了一人,此外……她几乎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走到了奈落的寝卧前。
之前还算宽阔的外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武士,完全是重兵把守的样子,见她向前,都戒备的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时有一个男人分开众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安怡瞅着面善,这似乎是在山下截住她的那位将领,第一次去给奈落净化瘴气也是这个人领的路。
说起第一次给奈落净化,安怡立刻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整个人都通透了,来了来了!奈落酝酿已久的大招!她就说,一切都会在这里爆发嘛!奈落这种人,怎么可能给她看没用的CG,当初当着她的面斥责这个武士,就是为了给以后的怀恨在心进而引发冲突做铺垫。
“在下三籁光,巫女阁下,如果您有什么事情,可以由在下代为转达主公。”面前的武士一副稳健持重的模样,对她如是说道。
安怡不置可否,她平静的直视着这个高大的武士,神态清冷,似乎目空一切,可实际上已经在心里激动成了傻子,你看!你看!!这货果然是关键人物吧!
两人对持,见识过桔梗实力的武士渐渐落入下风,他亲眼目睹过,这个纤细的女人是如何轻轻抬手就化利刃为齑粉的。
“让开。”安怡如是道。
“希望您能识时务。”三籁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紧张的眉头紧皱汗如雨下,“此事与您并无干系。”
说着,一众武士纷纷拔剑,散发着冷光的兵器上都晃着淡淡的黑紫色气息。
四魂之玉?!安怡表情细微的挑动了一下眉尾,奈落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感情在这儿等着呢,怪不得每次她想要询问四魂之玉时,都被他千方百计的骚操作岔开话题,这是为了撇清关系,给自己洗白呢……毕竟有四魂之玉的都是他的近侍,如果被她问出口,是很难圆过去的,除非……这些人早有异心。
为了消除她的戒心,不惜将所有被她发现的四魂之玉都白给,是个狠人啊。
就在她打算照单全收,扔下弓箭当近战法师开大秒人的时候,一门之隔的内室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有一人横着撞倒障子门,摔在众人脚下。
安怡低头,发现是个穿着盔甲的炮灰,她为之默哀三分钟,毕竟工具人死的冤……只是脑内的小剧场还没走完,就忽感头上凉风一过,兵刃之间相撞的铿锵之声骤起,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与自己头顶只差分毫的凶器,以及站在近处,横剑为她隔挡的奈落。
下一秒,那个搞偷袭的三籁光就被收剑横砍的奈落逼退三米之外。
万万没有想到啊!她以为她是来英雄救美的,谁知道她才是那个美!一把接住向后倾倒的英雄本雄,安怡连忙询问情况,“人见,你怎么样。”
奈落以剑拄地,看起来狼狈极了,披头散发,一向体面的穿着也只剩了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嘴唇干裂应该是许久未曾饮水,手腕上还有青紫的勒痕,满头大汗,脚上还没穿鞋。
听到安怡问话,他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猛的清醒过来,复又举起了手中的剑,喘着粗气冲三籁光道:“你这贼子!忘恩负义囚禁家主不说,还要袭击无辜之人,当真是狼心狗肺!你怎么对得起父亲对你的提拔!”
“废话少说!”那武士似乎丝毫不把奈落放在眼中,只讥诮的回道:“人见城历代以武治国,到了你这里出了个病秧子,说明气数已尽,再说你一介废人,数次辱我,我也是看在老主公的面上才辅佐至今,也算仁至义尽了!事到如今,我劝你乖乖受死!”
一来一回有理有据,要不是这货用着散发着奈落瘴气的四魂之玉,她还真是要信了这堆说辞,怎么说来着?戏精的手下也是戏精?
“那我今日就清扫门户。”奈落看似怒极的摆好气势,双手握紧了剑柄,似乎拿出了决一死战的决心,:“巫女大人和人间城就由我来守护!”
莫名其妙被守护了一脸的安怡默默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箭,她有哪里看起来像是需要别人保护的弱鸡吗?她改!
“哈哈哈哈哈哈——”三籁光大笑起来,“先不说你一个痨病鬼而我们人多势众,就算加上你身后的巫女,你以为我们就怕你吗?我早就得到了可以让人实力大增的四魂之玉,现如今,我是天下无敌了!”
“四魂…之玉……”仿佛头次听说似的,奈落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
“那是可以蛊惑人心的邪物,绝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安怡慢悠悠的点了题。
人见·小白花·阴刀闻言迟疑的看向她,:“蛊惑人心?那……三籁光……”
安怡摇了摇头,如他所愿的解释道:“她只是会放大人心中的黑暗,但如果此人心境善良,是不会平生邪念的。”
“净化四魂之玉是我等灵职的使命,你退下去,接下来由我收场。”
三分钟后……
面对躺尸一片的武士,安怡目不斜视的一个一个从他们的剑中扣除了碎片,重新回到了奈落的面前。
“他们……”奈落欲言又止的侧目看了一眼。
安怡收起手中的四魂之玉,微微露出了些许笑容,“除了三籁光以外,其他人都是被控制的傀儡,我已经尽数打晕了。”
奈落:……说好的打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