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很快便到了仲夏时分。
段玉容丧期已满,国丧也已除服,慕容令和玉光大婚将如期举行。
慕容垂不过提前半月从蠡台返回,主要府中事务也不需他操心,琅琅和珑珑就能干得很。
婚事必然是要在吴王府举行的,慕容令是单独开了府,但他到底是吴王世子,婚姻大事,自该在吴王府中举行。
琅琅和珑珑把三个弟弟交给段月容,早就提前半年搬回了吴王府。
因是长兄喜事,姊妹二人极度重视。早两个月里安排下人推屋砸墙,铺砖修梁,里里外外粉饰一新。中间两个月里移植花草,修剪树木,堆砌假山,布排花苑。后两个月里更换陈设,清理院落,外加张灯结彩,布置青庐。耗时半年把个吴王府在金碧辉煌的基础上修整得更加金碧辉煌,处处花团锦簇,焕然一新。
整整半年,把个小可足浑氏吵得苦不堪言。最苦的是,这是世子慕容令大婚,即便琅琅和珑珑把吴王府拆了重建都不过分,她做继母的不跟着操心便罢了,敢说一个“不”字都要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小可足浑氏自以为在这邺城里还有三分颜面,只能咬牙忍着。
琅琅和珑珑才不管小可足浑氏痛不痛苦,哪不顺眼拆哪,日常出来进去呼奴使婢,根本就没把小可足浑氏放在眼里。段玉容去世后,吴王府一直是姊妹二人在管着,一应府库、庄园契书,全都收在姊妹二人手里。
小可足浑氏嫁进来后,将内院段玉容的人尽数换成了自己的人,虽然染指了一部分公中产物,但整个吴王府都是慕容垂的,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碰慕容垂的库,理家权便一直在琅琅和珑珑手中,她只有小部分。琅琅和珑珑搬去慕容令府上时,也没忘把该带的带走,该锁的锁了,回来再大兴土木也用不着请示小可足浑氏什么。
小可足浑氏为此很是堵心,慕容儁刚薨逝,她也不能没有眼力见的跑去宫里找原就肝肠寸断的可足浑太后诉苦啊,何况吴王妃做久了,她也是要面子的,不能一点子事就去宫里哭啊!
更堵心的在后面。
大侍女死后,小可足浑氏抱养了慕容麟,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别指望有自己的儿子了,一直把慕容麟当亲生的养的。往日府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小可足浑氏作威作福,早让身边人都封了口,即便慕容麟长大都不会有人敢告诉他身世。
小小的慕容麟跟着小可足浑氏过日子,平日根本就没见过几个兄姊,一日保母抱着他和琅琅、珑珑走了个对头,琅琅、珑珑一逗他,自小怕生爱哭的慕容麟就露了笑脸,头次见到两个云鬓花颜如花似玉的姊姊,他左边看看琅琅,右边看看珑珑,简直移不开眼,张着手就让两个姊姊抱。
小可足浑氏看到如何能忍?当场一声暴喝,冲过去就把孩子抢了过来,还将那保母好生一番斥骂。
慕容麟被吓得哇哇大哭,琅琅和珑珑当场就翻脸了。
琅琅拿出长郡主的气势,质问小可足浑氏堂堂王妃,代表吴王府的脸面,如何一点子规矩礼仪都没有,传出去教人说她吴王府主母没有教养可怎么好?
珑珑冷哼一声,让那保母起身,问小可足浑氏保母犯了什么错,什么叫不能随便让人抱孩子?她们姊妹是外人吗?竟连弟弟都见不得了?
小可足浑氏被问得哑口无言,咬牙盯着两个已经高她半头的少女简直想吃人,偏生慕容麟越哭越响,吵得她脑子都要炸了。虽然是当亲儿子养,到底不是亲儿子啊,小可足浑氏又不是什么天生就有慈母情怀的人,对着怀里的慕容麟就是一声怒吼:“别哭了!”
慕容麟才多大?话都不会说,当下哭得更烈了。
珑珑眼疾手快,直接把孩子从小可足浑氏怀里抢了过去哄着,小可足浑氏气不过,想去抢回来,琅琅挡在妹妹身前,来了一句:“王妃平日就是这么养阿弟的?回头我就去跟父王说说给阿弟换个养母,实在不行我与妹妹带去长兄那边和几个弟弟一起养着也不是不可。”
小可足浑氏顿时气势萎靡。
至此,琅琅和珑珑再度开始了称霸吴王府的生涯。
小孩子都有追慕新奇的心,兴许还有血缘关系的催动,慕容麟不自觉地就想亲近琅琅和珑珑。小可足浑氏不愿让慕容麟和琅琅、珑珑亲近,偏生这姊妹二人可不是她能阻挡的人。经常早上她还没醒,琅琅就跑进了慕容麟的卧房把孩子抱走了。中午小可足浑氏让慕容麟跟自己睡,午觉刚一睁眼,就见珑珑瞪着大眼睛在她榻边盯着她怀里的慕容麟瞧。
这姊妹二人相差一岁,个头差不多高,站在一起如双生花,生得也很相像——共用着与段玉容有七八分神似的明艳面庞。尤其珑珑那双眼睛,复刻了段玉容十成十,小可足浑氏一睁眼,简直以为自己见了鬼,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亏心事是可足浑太后干的,好处却是小可足浑氏得了,依她张牙舞爪的性子,嫁到别家未必就没有治继子继女的手段,但这是吴王府,几个子女都是慕容垂的骨血,是妥妥的慕容氏子孙,就算是可足浑太后都未必有胆子去伤慕容氏血脉,何况是小可足浑氏?况且,她实在心虚惧怕,每每见到琅琅和珑珑都感觉段玉容要找她索命。
这么半年折腾,小可足浑氏就此患了头疾。
慕容垂返回邺城时,正逢吴王府内外竣工,琅琅指挥人四处张灯结彩,珑珑教人将新打的一车车家具抬入府中。姊妹二人早得了信知道父王今日会回来,听禁卫禀报慕容垂行驾入了建春门,拔腿就跑到了大门外恭迎父王。
慕容垂老远就看到两个女儿了,驱策马匹快速到了府门前,琅琅和珑珑开心地一人挽着父王一臂入了府。一路行来,沉着如慕容垂都禁不住感慨,简直怀疑府邸是被两个女儿拆了重建的。
小可足浑氏自圆房事件以后,对慕容垂就是既痛恨又惧怕,两人多年来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慕容垂一直住在往日段玉容在时的院子,两人轻易不会见面。
随着慕容令大婚将近,琅琅和珑珑愈发忙了起来,也顾不上去收拾小可足浑氏,慕容麟见两个姊姊见得就少了,平日老是哭闹。
小可足浑氏实在被他哭得心烦,恰巧她本就烦躁,便想去园子里走走,就让保母抱上了慕容麟。这一出门倒好,凄惨的心情雪上加霜。眼见整个府邸几乎处处张满彩绸,抄手回廊一水的榴红宫灯,就连花树枝上都挂满了彩结。对比她当初嫁进来的场景,小可足浑氏心上又挨一刀。
她已经是遍体鳞伤了,上天还不放过她,刚转至清湖水旁,便目睹了一场父慈女孝。
婚期将近,琅琅和珑珑整日忙得不可开胶,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今日炎热,便在湖上亭中设了案几盘账。
慕容垂一贯疼宠两个女儿,爱若掌珠,自段玉容去后,对琅琅和珑珑更是事无巨细地细心,下朝后听说两个女儿忙得没能好好用膳,亲自拎了姊妹两个爱吃的糕点来寻二人。
湖水绿波游戏彩鸭,圆圆荠荷摇曳,微风吹过杨柳柔枝,在如镜碧水勾出圈圈涟漪,映出铺水曲桥上形如玉削身躯笔直的华服男子,尽管他鬓含霜色,巍巍举止却气含凌云,冠绝俗尘。在走到亭中时,他含笑对着两个女儿轻轻摇了摇手中食盒,便亲自取出几牒糕点摆在了琅琅和珑珑面前,温声哄着姊妹二人来吃。
算来他也才不过三十五六岁,正当盛年,又生得风流俊美,跟琅琅、珑珑两个是父女,说说笑笑着又好似兄妹。父女三人生得都很不错,湖面微光中这幅场景望去十分养眼。
但小可足浑氏全无欣赏的心!
见惯慕容垂目下无尘冷酷无情模样的小可足浑氏几时看过他这样?手中帕子很快就被她蹂躏得不像样子,尤其那方珑珑不知道听父王说了什么,噘着嘴就是一脸懊恼,慕容垂忙好言好语哄着女儿,还亲自拿了帕子去给珑珑擦拭嘴角沾的糕点。
那低眸一笑的轻柔,简直令小可足浑氏万箭穿心,她看一眼保母怀里不谙世事的慕容麟,这个莫说得宠了,打慕容麟出生,慕容垂就没来看过这个儿子一眼,小可足浑氏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母亲的冷脸让慕容麟又嘤嘤哭起来,惊动了湖心亭中的父女三人,保母想去追小可足浑氏来不及,只能抱着小公子去给王爷和两位郡主请安。
慕容麟被琅琅接在怀里很快就不哭了,瞪着大眼睛看着陌生的慕容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珑珑在旁边逗他:“阿麟,快看,这是父王,会不会叫,叫一声!”
慕容麟半岁大的人儿,尚且只会啊啊叫和嘤嘤哭,动了动小嘴,只是看着慕容垂不吱声。
不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慕容垂都很难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感情,他幽静的眼睛看着这个孩子有些肖似自己的面容,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小脸,平静面容下不知在想些什么,负手转身离了湖心亭。
父子俩此生的第一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
琅琅和珑珑相视一眼,皆默默地没有说话,交代保母把慕容麟带回小可足浑氏那里以后,继续忙着盘账。
刘长嫣肚子已经九个月了,虽时常乏累,好在行动还算便利。鲜卑没有中原有孕者会冲撞喜神的说法,是以她专程随慕容恪到吴王府喝了慕容令和玉光的喜酒。
早先作为玉光的义母,她添了厚厚的嫁妆,今日作为慕容令的长辈,她与慕容恪又送了足份的贺礼,眼看着两个孩子拜过天地,她与慕容恪不禁眸光相汇,默默扣紧了彼此的指尖。
慕容垂端坐高堂,看着下面年少结发的新儿新妇,欣慰之余也流露出一丝怀念。
至于他身旁的座位,毫无疑问是空着的。纵使段玉容不在了,慕容垂也断不会容小可足浑氏在这个日子坐在属于段玉容的位置上。
阖府锣鼓喧嚣,笙歌盈门,掩盖了小可足浑氏在后院的痛呼声,她抱着碎裂的脚骨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咒骂抬辇的仆从不长眼,医官几乎无可入手。
长夜良辰,清风送爽,月华如水流淌庭阶。随着宾客散去,青庐四围静谧下来。
红烛照亮一对新人的星子眼眸,连带腮边都染上一抹绯色。
玉光穿着薄薄的绡纱中衣,后背忽然有些发凉,虽然阿令兄不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了,她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是面对那双此刻更直白、更具掠夺性的眼睛,她还是瑟缩了一下身子。
慕容令没有给她逃避的余地,一手握住了她纤细白皙的脚腕,“玉光,不要怕。”
玉光看看自己被握住的脚踝,调了调呼吸,想着先和夫君叙叙旧,“阿令兄,你最近过得好吗?”
慕容令身子一僵,对她摇了摇头,那意味颇有些可怜。自打洗马台那次以后,这几个月里他见到玉光的次数简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往常他觉得岳母是个和气人儿,没想做起事来是这般不和气,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里,慕容令已经不是可怜,简直是幽怨了,他一刻都不想忍了,手中力道一重,玉光整个人都到了他的怀里。
玉光望着那双不再克制的眼睛,闭目慢慢去承受他的力道。苍劲的掌心不断在柔软的后背游走,渐渐到了前身。夏夜风凉袭身时,她蓦然睁目,二人皆是坦诚无遗,她不安地扫过一眼,双臂渐渐攀住慕容令雄健的臂膀,艰难问:“阿令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慕容令温柔地捏捏她的鼻尖,“当然!”
琅琅和珑珑送走了所有宾客,捶着乏累的腰身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负姊妹二人这么长时间的辛劳,今日的喜宴可谓宾主尽欢,鲜少不周到之处。两人虽然累了些,但想到阿干终于把嫂嫂娶回家,皆是开心得不得了。
慕容垂的舅父兰建一贯疼爱外甥,从慕容垂少时起就对他颇多提点,今次慕容令大婚,他早早就打发了长孙兰祯带着弟弟兰息来吴王府帮手。兄弟二人帮着琅琅和珑珑送走了宾客,回来时还贴心地给姊妹二人端来点心。
琅琅和珑珑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慕容垂相中了兰祯,早和兰建通过气,要将琅琅许给兰祯,待慕容令大婚后,两家就要准备过定。后来慕容垂发现兰息看着也不错,两个女儿自小一起长大,嫁到别处他也不放心,就想着索性把珑珑一起打包嫁去舅家。
琅琅对自己的婚事早就心里有数,当下对着兰祯的殷勤毫不客气地就生受了。
珑珑却还没同意,她对兰建和兰审父子印象不错,兰祯她也接触过,人还可以,堪配阿姊,但兰息她就不了解了,平日并不常见,见面他也是默默的,很少听他说话。何况乌洛兰氏子弟多,其中不乏骄奢淫逸之辈,比如兰建的三个弟弟兰堤、兰汉和兰加难多是贪花好色,还有诸多子侄,粗鄙无能者更不在少数。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