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阶没有再走动了,而是矗立在原地。
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次走动,就代表了一个季节的流转和变换,而这一次,他想彻底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的天色阴沉又昏暗,大概已经是入了秋,太久没被人打理过的朱红大门上的色漆都有些许黯淡掉色。
而那曾经辉煌一时的石狮子至今也是无人问津,甚至于连其中的一角都断了。
又是深秋啊,他想。
真是多事之秋。
外面的街上人来人往,但是却没有人会刻意来到这里。
不远处传来了卖货郎的吆喝声,吆喝声高昂,回荡在小街僻巷和市井之间。
沈长阶并没有刻意去看那卖货郎,直到那卖货郎走近,他才分出些许余光。
卖货郎一身的粗布衣裳,挑着两个大大的担子,见到这位格外出尘的公子的目光看向自己,笑着道:“公子可要买些什么?我这儿可什么都有。”
沈长阶将目光落在箩筐里,确实应有尽有,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等等。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姑娘给的油纸伞,他抿了抿唇,还是问道:“有糖吗?”
卖货郎有些意外这位公子居然会想要糖,但是也依旧手脚麻利地从箩筐里掏出一包纸抱着的糖:“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试试我这糖。”
沈长阶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糖,掏出几文钱递给卖货郎,问道:“您知道这府邸是怎么回事吗?”
卖货郎“嚯”了一声,朗声道:“那您可就问对了人,我日日在这南市走街串巷,消息可灵通着哩。”
“您听我细细道来哩。”
南市有巷子,叫皂儿巷,但是跟皂儿自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这巷上了些年头,全都是老屋,年岁久了也没什么人住了自然是冷落了下来。
但是十几年前县令的女儿出生了,满月酒上当即就被算命先生批了不祥凶煞的命格,是没办法娇养大的。
“一时间流言蜚语飞满了那整城呐!”
县令大人只得狠了狠心,在城外的南市最清冷孤僻的巷子买个宅子,将女儿丢在了这里。
县令夫人哭红了眼,一年到头连女儿的面都见不了几次,只得让人多修缮宅子,又多添置物品。
沈长阶暗暗心惊,怪不得这如此清冷的深巷居然还有这么座低调奢华的宅子,也是下了不少心思了。
“料我说啊,哪有这么多的不祥命格咧,那姑娘不还是平平安安长大了。”卖货郎唏嘘道。
那姑娘,是给他油纸伞的粉裙姑娘吗?
姑娘巧笑盼兮,脸上半分也没有常年远离生身父母,生活在深巷大宅的沉郁。
沈长阶听到这里,才接着问:“那又是为何这宅子变成了这番光景。”
讲到这里的卖货郎有些不忿,道:“那姑娘心善,路上见着乞丐都乐意去帮一把,这邻里的人都爱唤一声桃小三娘。”
“桃小三娘?”沈长阶眼里有了些许笑意,那姑娘院子里种的不是梅花?
“是哩,因为那姑娘家中排行第三,又爱桃花,结果买了回来种了有些年份的桃树一开花,才晓得是个梅花,但也不忍心砍了去咧。”卖货郎说着。
“也是造了孽了,一次春游,桃小三娘居然叫那武昌王的纨绔侄子看去了。”
沈长阶了然,这必然又是一出强抢民女的事件了。
独自生活孤立无援的桃小三娘,权势滔天的侯爵子弟。
“造化弄人啊真的是造化弄人啊……”卖货郎叹息,最后看了眼那破落的府邸,像他无数次看过的那样。
随后又再次提起了嗓音,走街串巷地吆喝了起来。
沈长阶望着那石狮子,想。
流浪的薛瑶也曾经受过桃小三娘的恩惠啊。
再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讯息了。
突然天气骤变,黑云翻腾,隐隐有雷声在云间轰鸣怒吼。
沈长阶手中原本松松垮垮萦绕在指尖的碎金色丝线突然烫的厉害,他举起手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识海里传来系统断断续续如同收到干扰的声音:“宿主,你的时间不多了。”
“地宫……坍塌……”
?!这是系统在跟他地宫快要坍塌了吗?
又不能走动,实在是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状态。
沈长阶没有时间再去等待下一个经过的路人去问发生了什么了。
而且现在,连薛瑶的影子都没捞着一星半点。
没再来得及再去多想,沈长阶当断则断,直接向后退了半步。
眼前又是一轮的场景变换。
“你哪来的你?!让开让开,不要阻挡官府办事?!”
有人看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沈长阶就要去拉他。
沈长阶一时间防备不急,直接被拉一下,心里暗道了一下“不妙。”
但是意外的,这次居然没有得到了步数的限制,沈长阶这才镇静下来,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果不其然自己还在桃小三娘的宅邸门前,但是跟之前每一次的清冷相比,这一次显然显得“热闹”了不少。
一众官兵将桃小三娘的宅邸围了个严严实实,本就没能容纳多少个人通过的巷子一下子被挤了个密不透风。
而远处的巷子出口还有不少的人在探出个头看热闹。
但是面对着一众穷凶极恶的官兵,没有人敢上来,只能远远地看着。
反而显得站在这里的沈长阶是格外的不识趣。
他偏过头去看自己的金线,那里的灼热之意已经消失了。
没料想,这一看,还看到了薛瑶。
还没到这里的任何半个人的高的薛瑶此刻被远远拦在官兵的外围,但是他一直哭着,拼命想挤进去看一眼。
“滚开滚开,哪里来的小哑巴。”一个不耐烦的官兵呵斥道。
薛瑶大张着嘴,眼眶是红的可怕的,“啊啊”地却什么都说不出话来。
他撕咬着踢打着,但是于事无补。
“哪里来的小疯子。”官兵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虚,但是依旧没放薛瑶进去。
“可不要影响我们护军参领的好亲事。”
是的,这些官兵除了身上的兵服外,穿得还是一身的红。
但是配上官兵们脸上吊儿郎当戏谑的表情,就显得格外讽刺。
沈长阶退了出去,绕到薛瑶的那一边。
他还听到了巷子外面的窃窃私语。
“这是咋的了?”
“真是造孽哦,多好一个姑娘就被这么糟蹋了。”
“怎么可能,那里面不是隔壁宁安府县令的三女儿吗?”
“害,那是天降灾星,县丞避之不及呢,哪里会管……看到那轿子没,那就是人家武安侯侄子来娶亲咯,听说那可不是个善茬。”
很快,不是善茬的武安侯侄子边春风得意地笑着走了出来,后面还拖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桃小三娘的红妆都花了,被胡乱地被抹在了脸上,发髻珠钗一路掉,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
武安侯侄子一出来,就换了张嘴脸,对着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官兵叫嚣道:“都看什么看,给小爷把这地方给我守好了!”
“是,参领!”
他不屑地看了眼角落还在抵死挣扎的薛瑶。
……
沈长阶伸出手,就想去拉薛瑶。
结果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他却直接穿过了薛瑶的身体。
沈长阶愕然看着自己的手,一时间脑子都有些空白。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桃小三娘被一路拽出巷子,自然也看到了薛瑶。
“小乞丐?”她一下子止住了哭声,颤声道。
武安侯侄子看到了离得这么近的薛瑶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骂了句:“真是晦气。”
主子不高兴了那当下人就不得不有所动作了。
很快就有两个官兵谀媚地走了出来,要去拖走薛瑶。
“放开他!”桃小三娘一把拽下自己的发钗摔在地上。
武安侯侄子不虞地皱了皱眉,转头就甩了他的新娘一个耳光:“你闹什么?!”
桃小三娘脸都被打得顿时青了一块,她捂着脸咳嗽了一声,缓了语气:“让我跟他说几句话,你也不想我血溅当场吧?”
武安侯侄子脸色青了又黑了,难看得可怕,一句话也没再说。
桃小三娘深吸一口气,甩开钳制自己的几只手,走过去拉住薛瑶。
薛瑶也失了禁锢,直接跑过去扑到桃小三娘怀里,止不住的发抖。
桃小三娘扯扯嘴角,带起一个难看的笑,对薛瑶说:“小乞丐,对不起,姐姐不能再帮你了。”
“你以后要长点心眼,要找个好人家依靠,不要轻易让人骗了,更不要……找姐姐这样的。”
她笑得比哭都还要难看,忍着哭腔道:“姐姐这样的……护不住你……”
她环顾了下四周,还是没忍住说出了那句:“你别再闹了。”
“我爹说了,我是一定要嫁的,而且如果不这样,我们家……会活不下去的……”
“我从小就被认为是天降灾星,这样对我,可能是最好的归宿了。”
薛瑶挣脱出桃小三娘的怀抱,眼睛有些失神,像是听不懂桃小三娘的话了。
为什么是让他……不再闹了呢……?
可是他……打了你啊……
他“啊啊”地手脚乱比划。
可是桃小三娘已经没再去看他了,她站起身来,放开薛瑶的手,挽了鬓边已经凌乱的发。
然后平静地走出巷子,自己进了那轿子。
沈长阶立在一旁,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人群逐渐散尽,只剩下薛瑶蹲在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即使偶尔抬起头来,眼里也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沈长阶很心疼,心疼到很想过去抱抱他的小团子。
世界却在崩塌,拆分,重组。
在最后的一刻,沈长阶将自己的浅金丝线缠绕上薛瑶的手臂。
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
沈长阶又看到了更多回忆,是薛瑶的奶娘带着他逃离,一路上拼了命护着他,几年来东奔西走。
结果却中途利益熏心,出卖不成却被仇家杀死。
生命的最后时刻,奶娘却对薛瑶说:“对不起孩子,是虞娘……错了……,虞娘,最后还是没护住你……”
薛瑶吓得浑身发抖,被藏在设了特殊咒法的缸中,眼眶通红。
那个时候的薛瑶,可能其实还是半懂不懂的吧。
为什么护了自己这么久的奶娘却还是要出卖自己,但是又护了他最后一次。
沈长阶回忆起薛瑶如同藏了一湾死湖的眼眸,也许在这一次,薛瑶明白了。
沈长阶闭了闭眼,感受着自己手里的碎金线在不断地被拉长。
他睁开了双眼,看到水天一色纯白的世界里。
薛瑶远远站着,静静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会缠着您的原因。”
“现在,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