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身形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沈长渊:“长渊,你怎么……”
“我怎么醒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了这里?”沈长渊咬牙切齿:“顾延,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一切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去魔界?到底为什么!”
天边响起几道闷雷,正是界渊的方向,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顾延看着那个方向,轻轻叹一口气,道:“因为我骗了你。我这次来修真界,根本就不是为了调查什么源鼎,只是想要报仇而已。”
沈长渊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延道:“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只是报仇。”
“当年我战败一事的确是受到了谢成今的陷害,事后我也的确是被逼无奈,猜前往魔界。可在魔界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全都想通了。”
“魔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这世上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筹谋,为自己算计,那我又为什么一定要为了别人,将自己弄得那般狼狈?”
“我自修行以来,一直以斩妖除魔,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正魔大战爆发后亦是第一时间便赶往前线,多少次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可我换来了什么?”
“不过是一次战败,我便成了罪人,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凭什么?”
沈长渊摇着头:“你撒谎,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你骗人!”
顾延却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我凭什么不能在意?我为什么不能在意!”
“因为我了解……”
“别再说什么你了解我的鬼话!”顾延咬紧牙关,闭了闭眼,还是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魔界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又怎知人不是会变的?”
“初到魔界时我的确很痛苦,可越痛苦我就越不明白。当初明明是他们一人一言,将我捧做英雄,为何这么轻而易举,便又将我变成了叛徒?可后来,我就明白了。”
“你大约也听说过,魔尊给了我在魔界内很大的权力和自由。他同我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能认同,但有一点,我觉得很有道理,那就是人一定要为自己而活。天下百姓不是我的责任,我没有义务替他们做什么。”
沈长渊摇着头,不愿相信顾延说出的哪怕一个字:“不是的,不是这样!你撒谎!”
可顾延却丝毫也不顾他的感受,自顾自说出了最残忍的话:“我早就想找谢成今报仇了,只是魔尊很介意我来修真界,且灵鼎一事的确也有他的参与,所以我不便直接前来,便只能找了个替他寻物的借口。”
“我来时没想那么多,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毁掉谢成今,为当年的自己报仇。至于其他,顺手而已。只是没想到魔尊并不在意我的所作所为是否会对他产生影响,甚至愿意帮我,我便干脆将我的计划都告诉了他。并且我们早就约定好了,事成之后,我就会回魔界去。”
他所说的这些,沈长渊根本一个字都不信,一个字都经不起推敲。
但他找不到可反驳的点。
“如果……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让毂梁川也掺和进来?按照你所说,你若真只是想报复谢成今,和魔尊合作不就可以?让毂梁氏参与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让谢成今身败名裂啊。”顾延轻笑一声,像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沈长渊为什么想不明白一般:“我当然可以直接杀了他,但那不够。”
“谢成今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名声,让他干干净净地死太便宜他了。可若以我的身份去揭穿他,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所以,我需要一个见证人,一个有身份有分量的见证人,毂梁川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为了天下苍生,大义为先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哄你们帮我罢了。仅此而已。如今我目的达成,自然就该去魔界了。”
一旁的毂梁奕和毂梁研闻言,皱了皱眉。
“那你……”沈长渊胸膛剧烈起伏着,还想反驳,可半晌也没想出还能说什么,只渐渐红了眼眶,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
“你一定有苦衷,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让你必须去魔界。你是不是被魔尊威胁了?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中?还是什么别的理由?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看着沈长渊这副模样,顾延心底微微一痛。
但他终究还是忍下,道:“没有别的理由,事实就是如此。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相信我。”
沈长渊摇着头:“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对我,算什么?我们之间又算什么!顾延,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你若心中没有我,何须在乎我会不会被心魔侵蚀,又何须在意我是死是活,会不会受伤!”
顾延便叹息一声,道:“我承认,我的确心悦于你。可那又怎样?”
一句话,便让沈长渊如坠冰窖,整个人冷得发抖。
顾延脸上分明带着浅笑,可那笑落在沈长渊眼中,却那么让人觉得伤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回到魔界,本不想让你伤心,所以竭力忍着,不想越界,是你一次次试探我,才让事情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如若不然,我今日便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了。”
分明是顾延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听起来却冰冷得陌生:“沈长渊,我承认我心里有你。或许回到魔界后,我会很怀念你我相处的这段时光。但是……仅此而已了。我有我想过的日子,我不会因为你而留在修真界。”
一阵寒风吹过,沈长渊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掌心的潮湿。
他分不清顾延说的这些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顾延说自己不在乎修真界百姓的性命,说自己怨恨修真界众人,沈长渊知道,这一定是假话。
不管顾延经历过什么,他的心性都绝对不会变成这样。
可他又说,他心里有他。
这句话……一定是真的吧?沈长渊不愿去相信,连这句话也有可能是假的。
真假掺半,才最让人看不透,参不破。
沈长渊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有些模糊,他快要看不清顾延了,只茫然对他道:“那你带上我。不管你要去哪,带上我。”
顾延像是没料到他会这般说,微微停顿片刻,而后道:“你不适合去魔界,好好待在修真界吧。我希望你未来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希望你可以在修真界,名扬四海。”
“我好不了了,顾延。”沈长渊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好不了!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带上我!”
“你别丢下我!”
“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我都会帮你,你带上我!”
顾延看着他,眼底闪过痛惜,一样的心如刀绞。
可最终也只是道:“长渊,别这样。”
“为什么!”沈长渊嘶吼起来:“为什么不可以!”
天边又是一声闷闷的雷响,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天魔尊说过,希望顾延不会需要他的帮助,顾延也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得到魔尊的帮助。
他探手轻点再沈长渊眉心,沈长渊的眼神便出现了一瞬的涣散。
是黄粱咒。
先前几次顾延施展黄粱咒时总是失效,因为那时候,顾延的修为受损。但此刻,沈长渊却根本不是顾延的对手。
他抵抗不了顾延的攻势。
“睡一觉吧。”顾延说:“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好好修行,好好生活。”
说完,转身就走,腕上串珠与腕甲相撞的声音叮铃一响,便要渐行渐远。
沈长渊腿下发软,向后倒去,被毂梁奕和毂梁研扶住。
他分明无法和黄粱咒的效力相抗,却偏还要强撑出一丝清明,有气无力对顾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睡觉吗?”
顾延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
“五岁那年,魔修屠城。父亲在房间周围设下结界,他自己则为了保护我和母亲守在屋外,和那些企图破坏结界的魔修相抗。他对我说,睡一觉,醒来之后魔修就都已经被赶走了。”
“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魔修一直在攻击我们家的结界,母亲担心结界撑不了多久,便将我一人留在家中,她自己在门外相守。她也对我说,让我安心睡觉。”
“我听话了!可我醒来之后,他们却都趁我睡觉离开了我!他们全都丢下了我!”
“后来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会被你丢下!我这一生,最不想经历的,就是一次次被别人丢下的感觉!”
顾延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他遇到沈长渊的那一天,待他赶到郦成镇时,整个郦成镇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他在一片尸山血海与断壁残垣中找到了沈长渊。
他知道沈长渊一定经历过十分可怕的场面,却不知道……原来如此。
沈长渊死咬牙关,强撑着:“数年前,我在界渊找到了你。”
顾延知道沈长渊接下来想说什么。他想阻止,却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
沈长渊便这样径自说完了接下来的话语,声音却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哽咽:“我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丢下我的人,可是,你也对我说,让我睡一觉,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顾延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沈长渊说的这些,他从来,从来都不知道。
他自以为一切都在为沈长渊考虑,自以为对他很好了。可原来到头来,他才是伤沈长渊最深的人。
他才是那个,一直在沈长渊的伤口上撒盐的人。
顾延再也无法挪动步子。
他想要转身,想要再看一眼沈长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在想,就带他一起走吧。
他的长渊不是需要被护在温室中不能经受风吹日晒的花,他是一个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修者。
不便让旁人察觉他的身份,那就帮他换一个身份,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他的一个跟班或手下。
这样,他们就不用再分开。这样,无论他们在魔界遇到了怎样的危险,他们都将能够一起面对。
可就在这时,一个一身黑色玄甲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是魔尊。
“怎么这么久?遇到麻烦了吗?”他惯常带着浅笑的声音响起。
毂梁奕和毂梁奕纷纷警觉,对魔尊怒目而视。
魔尊眼神淡淡扫向他们:“需要我帮你清理掉他们吗?”
“不用!”顾延握住了魔尊的手腕。
这是第一次,顾延主动来握魔尊的手腕。
魔尊微微挑眉,总算收回了落在身后那一众小辈身上的目光。
他的出现,拉回了顾延岌岌可危的理智。回想自己方才一是冲动之下的念头,顾延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且不论魔尊本就有多么厌恶沈长渊,单就是沈长渊的身世,也让他绝对不能带着沈长渊前往魔界。
那是他瞒了这么多年,连沈长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若真让沈长渊去了魔界,那这个秘密必然再也无法保住。沈长渊会知道,魔尊也会知道,到了那一刻,沈长渊才真的是性命难保。
“走吧。”顾延对魔尊道:“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魔尊轻笑一声:“好。”
二人并肩而行,身影渐行渐远。
只留下身后沈长渊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顾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