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边,林欲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挑,面容稍显刻薄的男人。
男人抬手给林欲敬烟,却被林欲拨开了。
“不用,你有事就直说吧。”
说罢拿了一支自己的烟点上,没理会对面的男人尴尬停在半空中的手。
“我……”男人迟疑的开口,“我真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也是为了生计,上级的指示我哪有拒绝的余地……”
“博同情的环节就到此为止吧。”林欲叼着烟,语气听不出喜怒,“薛文茵让你来找我的?”
“……薛中校说,得到您的谅解的话,我就可以回来工作。”
“我凭什么谅解你?”林欲吐出一口烟。
“我……可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林欲眉眼一挑,眸光如刃,秾丽的五官显出妖冶凌人的气势来。
刘诺喉咙一哽。
林欲说的没错,但……
“怎么,觉得我太不通情达理了?”林欲微微翘起嘴角。
“不敢……”
“你家境不太好,父母不重视你,一心想让你辍学回家帮工,但你却一直努力学习,最终考进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体制。”林欲弹了弹烟灰,“你很珍惜自己的工作机会,于是拼命工作,每一项任务都尽力做到最好,所以就算你臭名昭著,审讯手段又狠又烂,你的上司也仍然看重你——因为你是个很适合做这种事的棋子,再难啃的骨头到了你的嘴里都要碎成骨头渣。”
刘诺讨好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真可惜。你这样一把审讯员里的利刃,以后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了。一把有给人做刀的觉悟,却不会入鞘的武器,他的最终命运一定是被比他更凶的利刃崩断。”林欲幽幽叹息,吐出一片烟雾。他习惯用中指和无名指拿烟,吸烟的动作会挡住下半张脸,刘诺看着林欲放下手后露出的简直称得上温和的笑容暗暗咬牙。
“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人真卑鄙,居然查我的资料’,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查过,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以上说的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你的反应告诉我,我猜对了。”林欲收起笑容,惋惜的叹了口气,“审讯员,你实在太倒霉了,竟然遇上了我。但凡换一个人都会体恤和怜悯你的悲惨,但我不会。我断了十几根骨头,中弹五六颗,重伤程度足够申请一个一等功,但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刘诺想要辩解。
“你只是在工作。”林欲点点头,把烟熄灭,“所以我才说你倒霉。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谁让你遇上了我呢?回去吧,我不会做出任何谅解的,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刘诺手里的烟已经被他捏的不成样子,他垂着头,哽咽着说了一句好,攥紧的拳不住颤抖着,缓缓往外走。没过几秒钟,他又突然转身冲到林欲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目眦欲裂的大喊。
“你——你在高高在上什么!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出生就在罗马的人——怎么会懂我的生活!怎么会懂我的人生是怎么——”
刘诺的怒吼戛然而止。
他发现林欲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抬起手,只是半阖眼睛静静的听他喊,刘诺的手收得越来越紧,他的呼吸也越发微弱,但他还是没有挣扎,淡然的微仰着头承受窒息的痛苦,仅此而已。
刘诺松手了。
他满脸是泪,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林欲抬手捏了捏脖子。
他不懂什么呢?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歇斯底里,也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崩溃,但他无法把这种感情代入到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理解?审讯员失去生计很痛苦,可他在审讯室那五十多个小时就不痛苦了吗?他无法衡量这两者的痛苦孰轻孰重,审讯员又是怎么衡量的呢?
至于人生……
林欲平静的看着蹲在地上崩溃哽咽的审讯员。
——谁的人生不是痛苦的呢?
在他看来审讯员已经是幸运的。他是幸存者偏差之下那个逃出樊笼的人,他还有机会告诉别人他有多艰难。但是别人呢?还有多少留在樊笼里的人,已经没机会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了?一旦开始比较,就永远有更痛苦的人。
不过这些对林欲来说都无所谓: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感同身受这种事,更何况他的同理心比常人更差。
林欲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不懂什么呢?学校周边清洁工的兼职是一小时七块钱,跑腿一单三块,餐馆后厨洗盘子一个月八百,服务员一个月一千,酒吧驻唱一晚八十,陪酒一次二百,如果客人阔绰的话还能有几百块的小费……”林欲低头看着蹲在墙边的刘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读书的,我就读的清霁中学学费是一学期两万二,还有生活费和学杂费。学校的贫困补贴是一个月八百,一等奖学金半学期八千。”
刘诺抬起头略带惊讶的看着他。
“我不懂什么呢?”林欲又问了一遍,“或者我换个问法,你以为谁的人生是好过的?”
活着就是痛苦,无非是有人意识到了,有人没意识到。两者的区别无非是后者更幸运些罢了。
林欲垂眸,不知道是在怜悯还是在悲哀,或者也有可能是困惑。但他最终没再说别的话,只是收回目光回到了办公室。
季明许正靠在门框上,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在林欲进了办公室之后他也跟了进去,又把门关好。
“你刚说的那些……”
“怎么,季大少爷没打过工?”林欲坐回位置,“我没有生活拮据,做那些事只是消遣而已。”
“……陪酒?小费?”季明许艰难的说。
“那个只是去喝酒的时候打听的,我没做过。”林欲好整以暇的看着季明许,“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季老师?”
季明许轻咳了一声:“没,是我冒犯了……”
“没有。”林欲给薛文茵发消息。
[文茵?审讯员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一点代价而已。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是你的身体不能恢复如初了。]
[我明白。]
[哥哥要给他求情吗?]
[……你知道的,他是否付出代价我并不在意。就像你说的,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恢复如初了,对吧?]
[好,我明白了。哥哥好好工作,这件事交给我。]
[你也注意休息啊,怎么一直看着手机……]
[怕错过哥哥的消息。]
[好了,现在快去休息。]
[好。哥哥也是,劳逸结合。]
林欲看着消息记录,嘴角微微翘起。
季明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又回来,用比刚才更加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检察官,你……”刚才的话,你都是故意那么说的?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林欲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因为我而失去些什么而已。”
林欲对无关紧要的人向来宽容,影响不到他生活的事,他都无所谓。只是在他还能选择的范围里,他也不想做恶人罢了。
刘诺只是一个林欲新工作的小插曲,小到就算当时他怒吼的声音已经让整个三楼都能听到,也没有一个人来问林欲究竟是怎么回事。
检察院的氛围,尤其是外勤三组的氛围,主打一个房子着火我睡觉。但在晚上大家一起和齐悦去聚会的时候看到林检察官脖子上深重的青紫痕迹还是吓了一跳。
“林检,这……”
“私人恩怨,没事,已经解决了。”林欲还是惯常的一副温和笑容,对脖子上的痕迹毫不在意。
他既然这么说,众人也就没有再多问。一路打打闹闹的到了齐悦订下的饭馆。
季明许本以为他对林欲细心打点的程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要说去趟卫生间结果回来手里就多了张小票的时候,季明许还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林欲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笑的有些狡黠。
“要帮我保密啊,季老师。”林欲眨了眨眼。
季明许一时被晃了眼,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检察官……真的很好看啊。
因为林欲平时都是随和温柔居多,在警校的时候对阮清镜也是无奈纵容占大多数,好像他就是那么成熟稳重的人,以至于季明许都有点忘了他本来是以风流出名的。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的林学长虽然被说是风流爱玩却从没传出过绯闻了:林欲对自己长相如何真是认知清晰,只是偶尔做出一些撩人神态或是说些暧昧的话就能让别人沦陷其中了。
喜欢他的人都是一厢情愿被他钓了,哪会有绯闻。
季明许叹了口气。
“怎么了?”林欲弯眸看他。
“没事。”季明许被他看得又是心里一跳,抬手捂了半边脸。
“嗯?”林欲闻言放下筷子托腮凑近他看,“害羞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吧?”
“检察官……你还想做什么啊?”季明许深吸一口气,避开那双叫人沉沦的眼,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林欲失笑,不再逗他了,重新拿起筷子夹菜。
季明许发现林欲不吃芹菜,也不太吃鱼,但是很喜欢主食和小吃一类,两盘麻球一盘春卷,一半都进了检察官的肚子。
“你多吃一点青菜啊。”他出声提醒。
林欲刚伸向锅包肉的筷子尖转了个弯落在了炝白菜上,夹了一筷子白菜叶到碗里。
“好——都听季老师的。”
钩子似的尾音听得季明许呼吸一窒。
“别闹了!”他无奈的小声抗议。
“这就叫闹了?”林欲哭笑不得,把刚才没夹上的锅包肉夹到了碗里,咬了一大口。
真好吃,小齐这地方选的真不错。
林欲看着外勤三组的人一边吃饭一边打打闹闹,时不时又笑成一团,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又夹了一个麻球。
季明许在他的表情中读出了别样的情绪。
检察官……就算在这种氛围里也没有归属感吗?
人所表现出的心理状态大多数时候取决于他所处的环境。再温和的人,面对着超出承受力的压力时也会迅速崩溃,变得无法保持理智和冷静。有时候某些人看起来正常只是因为他处在一个压力较小并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并不能证明他是个精神情绪稳定的人。
季明许的职业病在林欲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他总是在揣度林欲目前的心理状态是否还在正常阈值里,虽然林欲已经表现得不能再正常,但这恰好是他有问题的佐证:心理状态真的正常的人,不会像他一样对所有事保持看似无所谓的态度,也不会很好的保持和每个人都恰到好处的距离,能造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林欲对人群没有归属感。
可人是不能没有社会性的。
季明许也是心细如发的一类人之一,他不是没注意到林欲偶然露出的一节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已经愈合的刀口痕迹——那绝不是他之前在部队里受的伤,伤疤的痕迹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了——林欲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自残行为。
他推测失去在人群中的归属感是林欲的痛苦来源之一。他所不了解的某些经历使林欲的共情能力变得极弱,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对一个在群体中生活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林欲的痛苦来源于矛盾纠结。一方面他没有基本的共情力,就难以和他人建立起真正的情感联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融入人群,渴望变得“正常”。
真是很难调理的病。
季明许从餐馆出来的一路上都在走神,目光始终跟着和组员说笑的林欲。
本来齐悦提议去KTV的时候林欲是犹豫的。
“林检不喜欢唱歌吗?”
“没有,我唱歌不好听……”林欲犹豫着开口。
“喔!”齐悦更激动了,“我本来以为林检你什么都会呢!”
“说什么呢!”吴艳丽用胳膊肘怼了怼齐涵。
齐悦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冒犯了,小声抗议道:“本来就是……上个月饮水机坏了都是林检修的,还有持枪证考试,要不是林检帮我特训了两周,我怎么可能过啊!听到林检说他不会唱歌我当然会惊讶了……”
齐悦还是个刚入社会不久的年轻职员,很多门道都还没摸清,检察院氛围轻松,他性格也讨喜,所以一直没碰到什么坎坷。但是吴艳丽已经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