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就看我一眼吧。”
他轻轻的颤抖出声。
这件酒红色斗篷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因为是他自己挑的,是迄今为止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拥有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有点愧疚,如果带着这件衣服一起死掉的话……他不该自私的把这件斗篷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跳下去之后会死掉,这件斗篷也会被讨厌的吧——会和他一起被烧成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灰。
他坐起来,沉郁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和往日不同的景象。
教堂对面福利院的一楼有一扇窗户打开了——窗台边有一个浅色头发的男孩正抬头看他。因为离得太远,月光照不到他,Ludvik只能看清随着寒冷北风微微飘起的他的发丝。
林不言睡到半夜,感觉实在是太冷了,披着被子走出房间想找可以放在被子里保温的小暖炉,回来的时候就听到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他听过这种声音,好像是某种用弓摩擦弦发声的乐器……是叫小提琴来着吧。
林不言抱着温暖的手炉,转头看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雪里,那朵血色格外显眼。像一片红色的雪花。他推开窗户,抬头追寻那抹红色的身影。
他的琴声听起来很难过。
林不言被他的琴声吸引着。
他也很痛苦吗?
寒风猎猎,明明很怕冷,他却没能说服自己关上窗户。
那个人躺在雪里,会不会很冷?他好像不太怕冷的样子……
Ludvik看着窗内的林不言,想到刚才第一遍的时候演奏的实在不像话的曲子,一时觉得有些愧疚,因为他的绝望和赴死之心,所以把那首情书拉得像遗书一样,撕裂又痛苦。这个孩子在这里听了多久呢?一直都听着这样的曲子,可能对耳朵也是一种摧残吧。Ludvik伸手拂去小提琴上的落雪,拿起琴弓又拉了一遍。
他心想,就当做是写给这孩子的情书吧,以表他刚刚没有用心演奏的歉意。他从未觉得这首曲子这么好听,而且他这次没有闭上眼睛,演奏过程中他看到那抹浅色在窗户处消失了,一时有些失落,但是不过片刻他又看到那孩子搬着椅子重新出现在了那里。
……《Luv letter》,送给他唯一的听众。
那孩子最终趴在窗台上睡着了,Ludvik看到他的头发上沾了点点洁白的雪花,想起管家之前说过“少爷在雪天出门容易感冒”的话,匆匆把小提琴装好跑下了楼,放下小提琴从书房里翻出了留言笺,认真的用花体写下“Thank you.”,然后拿上留言笺就跑了出去。
那是福利院那栋建筑的后侧。Ludvik轻轻的替他把窗户关好,把纸条压在窗缝里。隔着灰蒙蒙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他的容貌:是个长相很精致的男孩,画里走出来似的。他的睫毛很长,如果是在外面的话,说不定他的眼睫上也会落雪。他的眼睛肯定也很好看,他会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Ludvik看着他,几乎要怀疑是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专门在这一天叫他打开这扇窗听他的琴,叫他遇见了他,好比信徒遇见神明。
就像林不言从没想过真的有一天可以离开福利院一样,Ludvik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真的遇到母亲所说的“不惜延长无聊的人生也想要在一起的人”。
他的神明真的出现了。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即使隔着玻璃,他也害怕会把这个看起来脆弱到近乎透明的人碰碎了。
他真好看啊。如果神明真有相貌,就该是这样的吧。
Ludvik的呼吸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和颤抖。
如果只是偶然呢?如果他只是……只是偶然打开了窗户……如果并不是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Ludvik自虐般的往下想。
再……再活一天吧。再好好的活下去一天。如果明天他还在的话——
Ludvik不敢奢望。
他跑回教堂,躺在床上想着有机会一定要问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父亲给他起的中文名字叫段谰,他知道谰是谎言和欺骗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不想告诉那孩子。
他要叫什么呢?
Ludvik想了一会儿,兴许是兴奋过头反而疲惫,困意袭来,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不言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窗前,只是窗户已经关上了。他恍惚以为自己昨晚是做了个梦,梦到有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在教堂钟楼顶上拉小提琴。
知道他抬起手看到压在窗边的纸条,上面用花体写着“Thank you”,才确定了昨晚不是梦。
可是那个人真的像梦一样。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第一次听的时候好像很痛苦难受,但第二次他再拉琴的时候,又温柔的不像话。
林不言一向是很谦虚的。他不能笃定自己确实听懂了音乐里的感情,毕竟他这个人对情感实在是没那么多的体会。
今天,雪还没停。
东大陆北方的冬天冷到能冻掉耳朵,雪也总是下的很大。林不言从小怕冷,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就开着窗子睡着了,大概是那个人的琴声太好听了吧。
这天傍晚他鬼使神差的又坐在窗前等那个拉小提琴的人,直到夜幕完全降临,黑压压的夜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鹅毛雪,他才看到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钟楼顶。
在此之后的每天晚上,Ludvik都会去钟楼拉小提琴,林不言也会打开窗户等Ludvik出现。
每天早上,林不言醒来都会发现窗户已经关好,还会发现一张写着“Thank you”的纸条。后来他每晚都折一只千纸鹤放在窗边,作为回礼。
林不言手很巧,但凡是手工活儿,他都能做的极其精美绝伦。Ludvik拿着千纸鹤回到教堂,把自己沉进床里,仔细的翻来覆去的看那只千纸鹤。折的太精致了,没有一个翘边或是不整齐的地方。他猜这是因为小孩儿折的熟练,但他更愿意认为这是小孩儿喜欢他的一种表现。
小孩儿到底喜不喜欢他,他不知道,但他清楚的明白,他是很喜欢这孩子的。
春天的时候,林不言的头发稍长了些。Ludvik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变化:福利院的老师们肯定不太关注他吧,都没发现他的头发长到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女孩子了——万一他本来就是女孩子?好像也有可能。真是的,连人家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就自顾自的开心得跟什么似的——不过也确实是有些长了,再加上林不言睡得很浅,Ludvik这天替他关窗的时候怕压到他的头发,只伸手拨了一下,他就醒了。
Ludvik对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睛,大脑只能反应到应该说句抱歉,然后就停止了工作。
林不言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就好像盛着阳光在里面,几乎将他燃烧殆尽。Ludvik听说混血小孩子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很浅,随着年龄增长才会慢慢变成深色。这是Ludvik第一次见到林不言的眼睛,往常,他的屋子在背着月光的地方,Ludvik在钟楼顶离得太远看不清他,替他关窗时他又是闭着眼睡着的。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
Ludvik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
“没事。”林不言眨眨眼。
他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人啊。他是外国人吗?长得真好看。
“我……我怕你吹了风会着凉,所以……”Ludvik急忙解释着。
“没事。”林不言又重复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他们也都再普通不过的回答了。
林不言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不喜欢诸如“人如其名”的评价。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字典上看到的词:“随心所欲”“纵情恣欲”。
是很自由的意思。
他琥珀色的眼睛和Ludvik浅灰色的眸子对视片刻,他回答道:“林欲。纵情恣欲,随心所欲。”
“真好听。我叫段兰,兰花的兰。”
林不言说了谎。
Ludvik也说了谎。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林欲成为林欲,段兰成为段兰。
段兰去福利院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白天就会跑到福利院去找林欲,两个人一待就是一整天,段兰比林欲大了四岁,懂得更多,眼界也很广。林欲没有去过福利院之外的地方,段兰每每讲起一些逸闻趣事,林欲总是听的入神。
段兰发现林欲是个沉默的小孩儿,出乎他意料的非常少话。也发现他在福利院里过得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坏,似乎院里的人都很纵容他——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有点“害怕”他。
据他所知,这家福利院的院长信仰一种古怪的宗教,关于祭祀之类的事,他也多少了解一些,所以当他看到林欲被拉去厨房的时候,一时紧张的不行,抓着林欲的手不让他去。林欲却只是一副平常的样子,伸手推了推他。那意思是要他回房间去。
段兰抿了抿唇,还是回去了。
林欲跟着护工离开,在厨房拿了一块糖,撕开糖纸放进嘴里。
嗯……柠檬味儿的,好吃。
完全没把护工放在眼里。
他含着柠檬糖,伸手拿下案板上的水果刀。明亮的琥珀色眼眸盯着护工,后者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早听说这孩子有些邪性,还以为只是性格有点孤僻,应该挺好欺负的,没想到是个……
“没事的话,我走了哦。”林欲晃了晃水果刀。
应该是新来的护工,生面孔不认得他,他原谅了。希望对方不要得寸进尺。
“等、等一下——”
林欲刚刚转过身要走,护工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侧过头看着胳膊上抓着的手,斜睨着护工看起来很紧张的脸,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径直捅进了护工抓着他的那条胳膊。
段兰在屋里等了没一会儿,林欲就回来了,他在衣服上蹭了蹭胳膊上的血。段兰看到他手上没有伤痕,松了口气。
看来血不是他的。
半秒都没过,段兰就听到了小孩子和成年女人的尖叫声。林欲伸手按住段兰。
“不用去看。”
段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欲一点事儿都没有这件事让他有些惊讶,但他更在意的只是林欲有没有受伤而已,其他人的安危都与他无关。
段兰和林欲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惊喜的发现林欲好像和他在一起时说的话会相对多些。
“欲,你好像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更喜欢说话,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怎么才叫喜欢?”
“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段兰斟酌着语句。
“这就叫喜欢吗?”
“对,你喜欢我吗?”
林欲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嗯。很喜欢。”
他说完之后又低下头去研究他的数独。
段兰免不得开始有点嫉妒他手里的书。可以时时刻刻陪着他,多么好。
他看着林欲认真做数独的样子,挪了挪凳子,离林欲近了些。大抵像他这样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想和干净的人挨得近些吧。
段兰把林欲带出了福利院。
段兰通过父亲留下的势力给林欲办理了合法的领养手续,从林欲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林欲在法律上的唯一的亲人了——虽然林欲从不喊他哥哥。
不喊哥哥也没关系。林欲平时叫他“兰”,他觉得这比哥哥听起来亲近多了。
在从福利院去段兰家别墅的车上,林欲一直在填数独书,拿着铅笔和橡皮。其实橡皮对他的用处不大,大多数的题目他都能一次就填完。林欲是左撇子,拿着笔不写字的时候,他会把笔倒转方向,笔尖朝着他自己。
林欲低头认真研究方格里的数字,段兰坐在他身侧用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如果伸手碰一碰他,多么好。只是碰一碰,圣徒渴望吻一吻圣骨一样。段兰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林欲是照进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即使烧的他全身上下都在剧痛,也还是忍不住靠近。林欲的眼睛太清澈,清澈的他不敢染指半分,当然更不愿意别人染指半分。
段兰心里清楚,林欲这样的人,不论哪里,不论是谁,都是不可能留住他的。美好的事物都没有来处和去处不是吗?流星,落花,萤火……谁又能凭一己私欲就去束缚月光呢?更何况林欲是如此明亮,就算是藏也藏不起来。
他天生就该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