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暮云没回自己的小院,只在花园里踢石子儿,口里还念念有词。
一道少年的声音却无故插了进来,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了这是,爹又准备教训你了?给二哥讲讲,二哥拿品阶压他。”
欧阳暮风,定国侯嫡五孙,定国侯世子次子,也是大夏年龄最小的异姓王。真摆起谱来谁不得敬称一句“殿下”?
欧阳暮云没接话,折了根树枝蹲下去又开始戳坑:“大哥呢?还有堂哥他们。”
“出去几天还傻了?”欧阳暮风打开折扇挡着太阳,“三个哥哥在城郊,过两日才回,老四老六在私塾还未下学。本王呢刚办事回来就来寻你了,这叫什么?叫……”
“兄弟情深。”小公子抢了话,还是规规矩矩蹲在那儿给花草松土摘枯叶,“说吧,又有什么目的。哦,我月银花光了。”
欧阳暮风轻嗤一声:“我能看上你那点银子?明儿帮我去文国公霍府送个信。就说…说我在侯府等殷王亲临。”
殷王殿下是与他同龄的霍家长公子——霍知遥。两人年龄相仿,地位相当,但却自幼不对盘,以至于平时有什么紧急事情根本不自己叫人,都是派兄弟去叫或下人去请。
当然,这是在外人眼中,毕竟都算是一处需要争权夺利的。可实际上两人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清。
“又出事了?你那儿事真多。”欧阳暮云不敢大声说话,只悄声嘀咕。
欧阳暮风收了折扇,轻敲弟弟的头:“就你话多。”
他缓步踱到凉亭,选了处没太阳的,又让人送来壶茶才又接着道:“无首太久,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干什么了。我年纪如今尚不足压住他们。呵,一群老东西还想篡孤的位,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坐!”
少年肤色极白,瞳色又极深,明明算是乖巧的长相给人的感觉却是阴鸷冷寒。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没错,很多不喜他的人大都不会看他,他们总说看灵王看稍久一些,就会又一种魂魄恍然离体的错觉;每次独处都有种所处非人间之处的感觉。
人生来不喜孤独,可旁人却将他送到最高处体验人人敬畏,将孤独变成自称。
可从未想过,他向往的是山脚的生活……
“可是,二哥,你有没有想过不干了?”欧阳暮云趴在桌上,无所事事地沾着茶水在桌上写着字。
“你是不是傻?”欧阳暮风又忍不住拿扇子敲他的头,“为什么不干啊?费些精力而已,我时间多,我怕他们?——话说回来,母亲呢?怎未见到母亲?”
“嗯…那个…”欧阳暮云支支吾吾地,“娘在照看…妹妹。”
“妹妹?”欧阳暮风的声音都高了几分,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说吧,把外祖家的哪个表小姐带进来了?”
“没有。就……”欧阳暮云缩了缩脖子,嚅喏道,“路上捡的,看着有缘,我就央着母亲带回来了。”
定国侯府家的嫡小公子在谁手上都能混个如鱼得水,连老爷子都护他护得紧,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独独怕极了自家的嫡亲二哥。
“母亲一向惯着你,父亲呢?祖父呢?看着有缘你就带回来!”欧阳暮风直接站起来,刚要往外头走,突然想起什么,又拐回来从亭子里找出把伞撑开,临走时还不忘点点弟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我去看看,别什么人都往府里头带,外头不少人盯着呢!”
“哦,没有下次了嘛。”欧阳暮云吃痛地揉着额头,嘟囔着,“不就这一次嘛。——二哥,我跟你一起!”
“别跟我!”
欧阳暮云只好硬生生转了步子,又蹲在了地上摆弄着花草。
“见过父亲,母亲。”
“风儿怎来了?”季月刚与欧阳哲论完情况,正想着该怎么将这件事告知府里其他人。
“花园巧遇小弟,听他说府里新来了个妹妹,一时好奇,便过来想要瞧瞧了。”十多岁的小少年身量修长,乖巧至极,礼仪用词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那位妹妹伤得有些重,等她好些了你再见她,好吗?”季月将欧阳暮风唤道身侧,“我和你爹刚商量了一下,想把那丫头认作义女,作亲女教养,对外也宣称是早先在外面庄子养病的女儿,你看可行?”
她的身份错杂,不便多说,思来想去只能让她以被侯府未见过人的病弱千金这一身份在这京城中示人。
孤女也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只有亲女儿不会。
只要侯府咬定了她的侯府血脉,旁人有能如何?
不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着实难以保全。
“母亲若是想,儿子也不能阻拦,一切听长辈的。”
欧阳暮风垂着眸子,敛去了眼中的阴郁,看向季月时,又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不过等她好些了,一定要告诉儿子,我想见见她。”
“那是自然,你可是她的兄长哦,以后要好好相处,知道吗?”季月笑得温和,“我去寻你两位婶婶议事,你先回房吧,别晒着了。”
“是,母亲。”
家中多年无女儿,他其实很能理解从祖父到幼弟对女孩的喜爱和渴望,可是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但他不能因此而让家中其他人改变。所以他也很怕母亲弟弟被蒙蔽。
看到季月离开,他便走到厢房门口,并推开了门。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要来祸害他们家。
内室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模样生的精致,面色却足以与他相较,不过欧阳暮风是不见日光的白皙,她是透着病态的苍白。虽在睡着,但眉头紧皱,额前的发已被冷汗打湿,明显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欧阳暮风走过去看着她,却突然蹙眉,就这么一个病怏怏的野丫头让幼弟如此放在心上?病歪歪的,感觉一只手就能弄死她,似乎连霍家那位的庶妹都不如。
欧阳暮风环顾一周,没看到其他人,是母亲未留人照看她?还是照看她的人不在?前者不大可能,只能是后者了,但人呢?
“五公子?您这么在这儿?”莺时端着刚熬好的药,很是意外。
听到声音,欧阳暮风借着错位角度将滑出袖口的短刃又推了回去,转过身笑道:“莺时姨姨,我来找母亲。”
“夫人去和二夫人三夫人她们商讨这位姑娘的事了,五公子可是有急事?”莺时端着药,坐在床边准备给她喂药。
“没什么事,只是听他们说母亲回来了,就想见见母亲。”欧阳暮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床上的女孩,掩下了眸中的杀意,“那我就回房温书了,等母亲回了,不用给她说我来过了。”
“外面日头有些大,五公子回去时注意些,别晒到了。”莺时没有起疑心,只是像往常一样叮嘱了一句。
*
“现在那孩子就是这情况,先前儿子虽给您提过那位旧友遗孤,但依着那丫头现在,之前敲定好的法子怕是行不通了。”欧阳哲坐在老侯爷下首,唉声叹气的,“所以还是请父亲给拿个主意。”
“照你这么说,这孩子确实与咱们家有缘,不过你可曾派人去调查这坠崖一事?怎好端端地就走了那条路?”欧阳老爷子摸着胡子若有所思,“既是你们大房带回的人,你们可有什么别的想法?”
“离儿身世坎坷,又恰逢失忆,我和月娘的意思是不如直接认作女儿,先当嫡亲女儿养着,等到她好些了,再看她的意愿。毕竟身份特殊,不便示外,就先不对外透露,一切看她自己。”欧阳哲一拱手,“届时就要请父亲出面给个说辞了。”
欧阳老爷子连连摆手,颇有些不耐烦道:“自己去做主吧,等那丫头醒来,知会我一声儿,我好去看看。对了,二房三房他们那儿也知会声儿。总归是添了个女娃娃。”
“是,儿子明白。”
*
“二哥二哥!”欧阳暮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欧阳暮风的房门,声音却不是很小心翼翼,“我进来啦。”
他没收到回应,门却无风自开。
“有事?”
欧阳暮风坐在软榻上擦着短刀,懒懒的掀起眼皮,一记眼风扫过去,上位者的气息扑面而来。
“找你学习呀。”欧阳暮云抱着书爬上软榻,“作为府中唯二不去学堂的我们,难道不该互帮互助吗?”
“不该。”
“二哥~明日就要考教了,你忍心看着你这么乖巧的弟弟被罚吗?”欧阳暮云抱着欧阳暮风的胳膊晃着,“好二哥,就这一次了嘛。”
欧阳暮风没搭理他的撒娇,只自顾自地把短刃插进鞘中,放到桌上,然后像是随意闲聊般开口道:“我趁母亲离开,去内室里看了眼你捡回来的人,但没细看,就被莺时姨姨发现了。”
欧阳暮云怔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手,扯了扯嘴角,僵硬开口道:“二哥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院里向来没人,屋里也只有你我,不用装。”欧阳暮风没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我身份特殊,你也不一般,我看得出来,不过…放心,我不说。所以——”
欧阳暮风抬头看着欧阳暮云,轻笑道:“孤的弟弟是不是也要说明白那个野丫头的来历?以及你的执着?祖父爹娘那里什么想法我管不到,但你,孤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能管一下的吧。”
摊上个不是很正常的哥哥该怎么办?
欧阳暮云表示只能忍着,必要的时候和他一起不正常。
欧阳暮云知道自己的秘密捂不严实,却从未想过是被自家做鬼王的兄长先发现了倪端,还是这么早。
“别多想,我只是前段时间无聊,去找阎王要了份生死簿看着解闷,谁知竟意外看到与你有关的了。”欧阳暮风伸了个懒腰,随手从一旁架子上抽了本书翻开,“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吧,我不勉强你。”
欧阳暮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她是那年在影门给了我糖葫芦的妹妹……我们的命运相连…所以我遇到了濒死的她,想要把她带回来护着。”
“呵。”欧阳暮风轻笑一声,“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命不命的,也不嫌晦气。——你可以护她,但如果危及到了你,或是其他人,我会第一个解决她。”
“我知道了,二哥。”欧阳暮云缩着脖子,乖乖认错。
二哥很厉害,他从小就知道。
“回去温书吧,我累了。”
“是,二哥。”欧阳暮云跳下软榻,朝着欧阳暮风拱手行礼后便离开了。
“唉——”
欧阳暮风放下手上的书,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欧阳暮云的话没说全,拿半真半假的糊弄他,真当他调查不出来!天煞的命格,活不过成年。思及此,他又不由想到在厢房中无意间看到的她的梦境。
混乱!
一片混乱!
充斥着满满的的死气。
他原本还想不明白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又不是他,怎会在梦中碰上这么大的死气?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该活在世间的人,自是如此。
定国侯府的孙辈中,若要在各方面综合论上一论,欧阳暮风与欧阳暮云,难分伯仲。但依着目前来看,明显是欧阳暮风略胜一筹。可连欧阳暮风也不得不承认,欧阳暮云比他只差几年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