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尚剑在沈凌客耳边轻轻地嗡了一声,静悄悄的院子里好像虫鸣,它在催促沈凌客,人已经确认了,可以离开了。
沈凌客点了点头,向后撤了步子,可另一步还没跨出去,就忽然看见院落中又来了一位。
沈凌客顿了顿,莫非是……展霄?
他原本跨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回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浑身洁白,不沾染丝毫颜色的身影,他迈开步子缓步过来,直直地走向院中独酌的沈抚远。
他用袖子挡住了脸,沈凌客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但是沈凌客猜测这人正是展霄。
不过,方才沈抚远进院子中时,其他侍女一声不吭,但展霄走进来,侍女们都轻声问候:“展霄大人。”
谁才更像城主?
沈抚远脸上露出厌烦,但并没有说什么。
终于轮到展霄说话,按照沈凌客的猜测,这位展霄大人想必相貌俊美非凡,但他开口却让沈凌客犹豫了。
“你们都,出去……”
展霄声音苍老,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又像是无法喘息的病人。
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展霄这才收起了袖子,抬起头来,沈凌客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得挑眉。
展霄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化的沟壑,深深嵌在枯树皮般的皮肤里。眼窝深陷,嘴角下垂的纹路绷成两道生锈的铁链,皱纹如裂谷般割裂了整张脸。
这与沈凌客在明雪城中看见的展霄大人的画像并不一致。
青尚剑似乎也愣住了,竟然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展霄瞥了一眼喝酒的沈抚远:“城主好雅兴啊。”
他说话时,喉咙滚动却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沈抚远似乎很愉悦,对他露出个笑,展颜:“展霄大人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与我同饮。”
展霄冷哼了一声,手掌抬起,一道阵法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另一边。
这阵法想必不简单,沈凌客若长久盯着就会目眩,这是因为阵法的阵主比他修为高的原因。
沈凌客后知后觉地感到惊奇,他的修为已是元婴期,放在青鹤剑派也是少数,更不用提整个修真界,可看看明雪城,这里连护卫队都是元婴以上的实力。
而护卫队的真实数目,他到现在还没有摸清。
展霄缓步走到阵法的中央,沈凌客眼前有树叶遮挡,他便掐去了一片,刚巧一阵夜风吹来,他掐去的那片树叶就随着老槐树上的其他树叶一同落下了。
树叶飘飘然飞到了沈抚远的面前,他看着满地的落叶,目光看向阵法中的展霄,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又喝了一杯。
展霄在阵法中盘腿坐下,阵法启动,有陌生的符文缓缓从阵法中升起,沈凌客不能直视,但展霄枯瘦的身躯被这些发光的符文环绕,阵法中的光芒在符文贴在他身上时,忽明忽暗,像是呼吸般有节奏地闪烁起来。
展霄的脸原本布满皱纹,像干裂的树皮,但随着光芒的流转,那些皱纹逐渐舒展,像是被无形的手抚平。深陷的眼窝慢慢饱满,浑浊的双眼重新变得清澈。
沈凌客微微睁大了眼。
他突然回忆起青鹤从前在蜿仙镇说的那个女子,文芳,当时别情用千山尽将她钉在地上,就好像眼前画面的反转一般,文芳如何快速地变老,眼前的展霄就是同样快速地返老还童。
展霄的白发从发根开始泛起乌黑,像是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来。佝偻的脊背挺直了,干瘪的肌肉重新充盈,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仿佛在重塑。阵法的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他完全包裹。当光芒散去时,他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俊朗、目光如炬的青年。
展霄再开口,也与刚才的声音不再相似,此刻声音悦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魅、
“沈城主,我的阵法快成了,待会儿便来与你同饮。”
沈抚远没理会他,自己又喝了一杯。
——“我的”阵法?他也配。
槐树上的沈凌客将眼前的一幕告诉了青鹤。
青鹤并不陌生,刚才陈望也经历了这一切,只是经她修改过后的聚灵阵虽然还能将陈望的年龄挽回,却不像沈凌客说的那样神奇。
不过这也是自然,她手下阵法的目的是将他失去的拿回来,而不是让陈望剥夺不属于他的灵力。
青鹤关心的是另一方面:“如果你还没走,就暂时留在那里,稍后应该会有动乱。”
青鹤低头看了看阵法,星辰阁在索取暗城中的精气,地牢里的陈望以及其他人也在抢夺暗城中的精气,二者相冲,恐怕展霄返老还童的梦快要碎了。
沈凌客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忽然看见阵法中的展霄眉头一皱,随后猛地吐出一大滩血。
随着这摊血吐出来,方才年轻的面庞忽然又爬上了细微的皱纹。
“暗城……”展霄用袖子抹去了嘴角的鲜血,这件洁白的衣服也因此变得狼狈和刺眼。
“暗城出事了。”
展霄从阵法中站了起来,说道:“护卫队过来,我带护卫队去暗城看看。”
一直沉默的沈抚远说了话:“给我留二百个人。”
“你?”展霄讽刺地笑了,“你算什么东西,荼蘼大人让你助我,不是让你在这里牵绊着我。”
沈抚远皱眉:“展霄,我劝你不要太——”
他话音没落,因为展霄忽然疾步上前,掐住了沈抚远的脖子。
白色和绛色的袍子混在一起,彼此争抢和厮杀着。
“你敢顶嘴?”展霄冷漠地盯着沈抚远,随后玩味露出个笑,“既然如此,你就来替他们补上我要的东西。”
展霄没有给沈抚远反抗的权利,他身上蓦地出现刚才阵法上才有的符文,沈抚远骤然睁大了眼,他的面容微微泛白,像极了刚才在沈凌客面前变成梨树的那人。
展霄在汲取沈抚远的精气。
随着他的动作,沈抚远的脚下忽然缓慢地开了花。
紫色、白色的绣球开在他绛色袍子下面,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沈凌客想起青鹤的提醒——即便沈抚远是你的堂弟,那他也已经被荼蘼转化了。
转化,是这个意思吗。
人可以变成植物,也可以变回人。
展霄像是吃饱喝足一般松开了沈抚远,沈抚远脱离半跪在地,就好像要印证沈凌客的猜测一般,那些绣球花如倒放一般消失。
展霄冷笑:“不愧是荼蘼大人的早期作品,虽然废物,但胜在好用。”
他向前走了几步:“护卫队跟我走。”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沈抚远:“留一百个在这里。”
展霄离开了,沈凌客在槐树上一动不动,他粗略数了一番跟着展霄走的人,竟然也有上百人。
上百名元婴期,明雪城真是藏龙卧虎。
沈凌客抿了抿唇,打算离开,忽然躺在地上的沈抚远开了口。
“人都走了,还不下来?”
沈凌客顿了顿,挑眉,看向了旁边的青尚剑。
小青也有些讶异,这人是什么本事,难道能发现他们?
“槐树上这位英雄,可否赏脸下来一见?”沈抚远强撑着重新坐回了桌子前,“我一人享用美食也是浪费,不如与你共享。”
“至于那护卫队,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沈抚远说了好几句。
沈凌客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脚边,方才有绣球花,他不可能看错。
为着这绣球花,他可以下去与他见面。
沈凌客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尚剑:“我独自去,你在暗处,不要叫他警惕。”
小青愣了愣,犹豫片刻,没听他的话,只是化作了一根长长的青色剑穗,挂在了沈凌客背后的出月剑身上。
沈凌客轻道了一声谢,便轻盈地从老槐树上跃下。
他落地时,没有发出声音,沈抚远却还是抬头了。
只是沈抚远抬头,看见沈凌客的一瞬间却愣住。
“沈凌客?”
沈抚远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凌州的天之骄子。
沈凌客也表情平静:“好久不见,抚远。”
他没等沈抚远回复,动作自然地拿出了传声竹简,给青鹤报了消息。
“展霄去暗城了,随身大约有一百个元婴期。”
他顿了顿又说:“我还在城主府,与沈抚远对峙。”
沈抚远哗然站起来,皱紧眉头冲他发火:“居然是你?怎么会是你,沈凌客,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进明雪城?”
沈凌客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娘变成绣球,这事,你可知道。”
听闻这话,沈抚远气急突然笑了:“你娘?你还在追查你娘的死因?这么多年了,连青鹤剑派都进了,居然还在追查你娘的死因。”
沈凌客被他以言语相激也不动怒,只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我娘的事情,你是不是知情?”
沈凌客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的脚边,方才的绣球花,他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
他虽然没生气,但沈抚远却被他这目光刺激得将脚遮了起来,怒急反问:“你懂什么?你从小到大都被整个凌州捧着长大,除了当个骄傲的天才,沈家的事情,你还懂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