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片狼藉。
她倒是想离开现场,偏偏被他禁锢住。
明明从老禾那里出来,莫名其妙将她一个人丢在车内转头去了外地公干的人是他。然后,中途突然跑回来对着她大发脾气的那个人也是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叶怀瑾的人都是他。这样是非不分喜怒无常的性格,除了长得好看一点有钱一些,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看上了他什么了,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往他的身上扑。
要依她来说,就那古怪的脾气已经够让人难以忍受了。
偏此刻房间里很安静。
似乎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一下子潜入了平静的海底,刺眼的光线不见了,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层层叠叠笼罩她,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再回到刚才的情形中去。她早就厌倦了激烈的争吵,无休无止地解释,不甘不愿,却还要硬撑着往下走下去的生活。
索性,任由自己在如潮水般的记忆中浮浮沉沉。
“你在想什么?”
可惜,被他一句冷飕飕的话直接拎回了现实。
眼下这屋里的一片狼藉,撒了半瓶的消毒水,从胶袋里漏出来的药丸子,还没来得及用就滚了灰尘的消毒棉签,还真是像极了零零散散,四处都需要查缺补漏的她。她也总算学聪明了,看着他掺真半假地说:“在想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始终如一,一点变化都没有。”
说起来,这种掺真拌假的本事,他还是她的第一任老师。连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绝不躲避的掩饰方法,都是跟对方学的。如今她毫不客气地拿出来用,料他也看不出来。顺便,暗地里用脚悄悄摸索了一下自己的鞋。
没找到,估计被他扔了。
“你能想我,这倒是个好开端。”
容嵊配和着她的这个笑话,语气听着不咸不淡地软了下来,冰凉的眉峰却还似挂着一层寒霜。她知道这回没有那么好糊弄过去。可她不清楚,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生了这样大气,究竟是为什么。
“南小姐,医生叮嘱过你回来要换药的。”
突如其来的第三个人的声音,倒是教屋里的两个人同时楞了一下,不约而同对着站在门口的人发难,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么还没走?”
说罢,又齐齐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南絮宕机了半个晚上的脑袋开始飞速运转。
换药,换什么药,白天在医院里那个医生千叮万嘱明天再去换药时,他不是在场吗?怎么这会儿就跟失了忆一样睁眼说瞎话。不对,阿德这个人,不该说话时绝对不会张嘴,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冒出个错句来,肯定是在暗示容嵊现在这副狗脾气跟白天的事情有关。
他的意思是,先用伤口示弱?
于是她马上对着门口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句,回了他一个眼神,感谢。对方是个聪明人,也回了一眼神给她,只能帮你到这儿自求多福。她复又皱了一下眉头,努力传递出自己的迷惑,他怎么会知道?
阿德却没有再看向她,转过身,走了。
他只觉得心里苦,哪个天杀的家伙那么无聊,拍了视频就算了,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还能第一时间多事地拿出来给容先生看。一下飞机,容先生就能用冻死人的眼神剐了他好几遍。最关键,他都还没有来得及查出背后谁在捣鬼,容先生也已经知道了其中缘由,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郁闷得很。
容嵊被晾在一边,怎么可能看不懂这两人的小动作,干脆选择假寐眼不见心不烦。这个女人果然好本事,他不过出了一趟门,转头连阿德都心甘情愿地替她打上了掩护。
房门已经被关上了。
再也无人来打扰,却也无法继续。
余火未消。如果再同她说话,恐怕会管不住心里头那些沸腾的心思。偏这个女人不知趣,时间一久还真当他是累了困了睡了,悄悄摸摸地动了动身子。谨慎地停了片刻,大约见他毫无反应,那只被他捏在手里的指尖便开始不安分起来。先是微微动了动,再轻轻地从他掌中抽出,最后,竟然大喜过望地一路攻城略地,试图松开他环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
他再次被气得咬紧了牙关,这种情形下,她以为他还能睡得着?
她本就只穿了件丝质的睡衣。
这衣服还是他亲自买的,当时拿在手里,只觉得料子滑腻得如她细白的皮肤,十分称心如意。现在这种情形,他又觉得这种称心如意未免过了头。她这样动来动去,熟悉的感觉也跟着蠢蠢欲动,按耐不住的话容易星火燎原。他觉得口干舌燥,睁开眼睛刚想转移注意力说些别的,没曾想一转头,她正好用空出来的手顺便撩了撩凌乱的发,堪堪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后颈,曾经发生过的某些画面倏然从脑中闪过,某一点上瞬间越发不可收拾。
容嵊瞬间就僵硬住了身体。
南絮靠着她,自然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却只当他还在生气,又想起了刚才阿德的暗示,连忙讨乖卖巧,“这次是我错了,我应该见到方锦文便立马退避三尺,免得再亲手给她栽赃陷害的机会,又丢了你的脸。”
“还有呢?”
“还有?”她明明一脸疑惑,仍绞尽脑汁,“我和阿德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当时在你气头上挂了他的电话。当然,我绝对没有说是你不对的意思。我应该把电话打个秘书室,不应该偷懒。”
“还有呢?”
“还能有什么?”就他意料的那样,她老实不够几秒,马上就跳起来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告诉我你到底在气什么?”
“叶怀瑾。”
“这又干他什么事?我甚至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连看一眼都不曾。”
这样的理直气壮,容嵊突然就觉得有些疲倦了。
她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着不懂?
有些东西真的藏得住吗?
越平静越渴望。
越是视而不见,越是铭刻心中。
在那个视频里,她的眼睛明明是空洞的,就像被一把大火烧尽后剩下的灰,又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连一丝热气都没有冒起来。可这又怎样?叶怀瑾从来都不了解她。叶怀瑾从来都不是了解她的那个人。从第一次他看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在宁湖会所的那间房里,他就知道,叶怀瑾完全没有读懂她目光闪烁的难堪。
她刚才提起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当然记得。
他彼时就站在她的侧边,看见那只藏在背后的手慢慢捏紧,太用力了,纤细的手指甚至被绞得发白。而她的脸上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同叶怀瑾说话的时候语气又轻又快。那种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委屈,连在梦里都要哭出来的害怕,却被她强硬地亲手埋了起来。他当时突然就明白了,她不愿意让叶怀瑾知道这些,竟不知怎么出声帮她圆了个慌话。
这种毛头小子才会干的事情,要是被他爷爷知道了,大概要去罚跪祠堂的。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世人所说那种慈善家。真正的慈善心要有锋利的剑坚硬的遁甲,既保得了自己也能保得住别人。一味的良善,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作为从小被精心培养的容氏接班人,他一直是最懂这个道理的。可偏偏在这个女人身上,从一开始他便是毫无底线地丢盔弃甲。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圈。
叶怀瑾不懂她,
而她不懂他,就像现在。
“你的心思藏得不够好,骗得过叶怀瑾骗不过其他人。你以为方绍呆在里头出不来方辉就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他再不喜欢这个儿子,可只要能够牵扯住叶家,他的作用就比方锦文大。如果不是方绍的存在,叶家根本就看不上方锦文。叶怀瑾的父亲是政法界的中流砥柱,他母亲又在纵横商场多年。方锦文玩的那一些小花招,你以为真的逃得过叶家人眼睛吗?”
“自从你回来多少人在盯着你,你不清楚吗?人家巴不得拿着你做些文章出来,局面越乱越好。将水搅浑了,他们就安全了。”
面前的女人大概是知道了其中厉害,越加乖觉老实,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连手指都没有再敢乱动一下。卧房里的沙发软,当时买的时候便是喜欢这种一坐下去就像被云堆包围的感觉。现在两个人挤在一起,贴着身子挨着腿,没有坚硬的支撑,连想移动身子隔开些距离都困难。容嵊在心里头笑了一下,假装没看见她时间久了便坐定不安的小心思。甚至,他索性往后舒展了一下双臂,她越发不由自主身子一软,迅速填补了被空出的些许空间,身子离他贴得更近。
贴得更近了,温热的香气隐约扑鼻。
“那个老禾到底什么背景?”她大约也发觉眼前形式渐渐不妙,东拉西扯的本领立马也跟着水涨船高,也或者,这件事情她早就想问只是没开口。
容嵊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倒也不介意陪着她再耗一会儿时间。
“关于他家的老爷子,但凡你稍微看点新闻,就应该听过。”他随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以为他是□□,想不到居然是白道。”
“混不成白道了。”
“这话怎么说?”大概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她转眼就忘掉眼下自己的危机。就是这样的性子,经过那样多的事,却多少还保留些孩子的心性,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没注意到,他又开始搁在她腰间的手。
从这个角度来想,多少有了点依赖的意味在里头了,尽管少得可怜。
容嵊心忽地软得一塌糊涂。
要不,就不要计较了。
不要计较当初她是如何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踢开,不要计较她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将他放在眼里,更不去计较,那个视频里她眼中明显没有清除干净的那道影子。
他重新,双手环紧了着她纤细的腰身。
“他跟老爷子不一样,也没有那么重的事业执着,就当初从警校毕业去当卧底,不过是因为他在警校一个关系很好的兄弟出事了,便接下了那个未完成的任务。缉毒本就是极艰难的工作,那样压抑的环境又容不得半点闪失。更离谱的是,他无法抽身地爱上了毒枭的妹妹。在他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亲手抓她后,申请离开任务,同时将掌握的全部关键情报给了同事。”
“后来呢?”
“毒枭被追捕时带着妹妹侥幸逃脱,找到他,准备鱼死网破。“
“他又亲手抓住了他们?”
“还来不及还手,那个女孩为了保护他,替他挡了毒枭的一颗子弹。”
她没有再说话,一脸可惜极了的样子。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个故事吗??
她这才猛然回过神,“容嵊,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只想提醒你,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不要再重蹈覆辙。还有,”他本就是一个从不忽略心底本能的人,自然也不再打算继续压抑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既然你今天想起了同我跟你第二次见面的情形,那要不要再继续深入回忆一下,我跟你第三次见面时,都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