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长训义子的到来在意料之外,但不管来的是何人,宋敖都已经做好了把自己的脊梁弯下来的准备。
当然,来的是林长训的亲近之人,就更好不过了。
宋敖假笑着恭维了一句,然后眼含惆怅地忆起往昔来:“老夫与林兄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想当年在长安同朝为官的时候,还时常一起舞文弄墨、赏乐论道,当时的我,哪里能料得到今日呢?老夫身后的这些箱子里都是洛阳城的账簿和户籍,蒋将军,这些都是老夫投诚的诚意。”
他拍了拍身后的箱子,最前面的那一个箱子上面,放着的是他的洛阳刺史印。
“老夫没有其他请求,唯有一项,望蒋将军能够善待城中百姓。”
说罢,宋敖长匐于地,整个人都充满了萧瑟落寞之感。
见他所做的这一切举动都是为了城中百姓,倒是跟传闻中宋敖的为人能够对应得上,蒋丞对他的疑心稍退,又思及义父对此人的欣赏,心思一转,立即快步上前将人扶起。
“宋公快快起来,真是折煞我了。”蒋丞带着几分亲近,还躬身替宋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宋公是义父的旧友,便是蒋某的叔伯,宋伯父之情,蒋某焉有不应之理?”
“况且我义父又不是那位弑杀的昏君,他心怀天下,乃是为了拯救黎明于水火之间,才不得不起兵,有这样爱民如子的主公在,我们怎么做得出什么恶举呢?宋公,你说是不是?”
宋敖心中暗骂不已,一个披了张人皮的狼子,他怎好意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的,真是不害臊!
嘴上却不住地应和道:“是,是,林兄为人一向如此,都怪那昏了头的皇帝!不然,何至于此呢!还累得百姓遭罪。”
话才说完,他就觉得怄人,嘴巴里都是恶心。
皇帝做事不地道,你林长训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了?哼!装模作样,不过又是王莽一般的人物罢了!
这时候,蒋丞眼角余光见副将悄然进内,对自己打了一个手势,心中便明白了洛阳的确已无异状,紧绷着的背也松懈了些。
看来,周昝和冯简之是真的弃城了,宋敖也是真的投诚。
“宋公只管安心住在府中,等我们大军入城以后,义父就会亲临洛阳,届时,他老人家定会请你前去叙话。宋公,你的请求蒋某应了,都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还望宋公莫要辜负了我的好意才是。”
蒋丞眼含深意地拱手一拜,旋即就带着这些箱子出了院子,只留下在高悬的明月下挠头咂摸的宋敖。
嘶……
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一个身着桃红长裙的少女从他身后的屋子推门而出,她手上举着一盏烛火,火光被夜风一吹,变得飘摇不定,光影在她冷艳动人的脸上如水波浮动。
“宋公,这个蒋丞是想让你在林长训面前为他说好话呢。”
“溯……月儿,你说,他是想要我去说好话?”
少女轻哼一声,走到了宋敖的身边,将烛火放在琴案上,原来,这正是溯越带着人皮面具假扮的舞姬。
她看向蒋丞离去的方向,双眼微冷:“宋公不用担忧,我刚才查探过了,蒋丞没有留人下来窃听。”
“听闻林长训手下的诸位义子之间,也多有争宠争权之举,恐怕这个蒋丞正是为了在林长训面前讨个好。”
同样伪装成乐师的闻人杀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他清俊无比的相貌此时明明已经被一张平凡普通的脸代替了,周身的气质却依然卓尔不群。
宋敖撇了撇嘴:“林长训可是有自己的亲生子的,他们争夺得再厉害,最后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
说到林长训的独生子,闻人杀不禁感叹道:“我之前趁乱出了一次城,打听到林思明带着一万人马突袭了河中,结果不过半日,他就迅速占领了河中,然后立即援兵河西了。”
宋敖悚然一惊:“河中也陷落了?不是说只有陕郡……遭了,那穆高义岂不是危险了!”
“穆都督善战,河西没那么容易被拿下来,再者我们从安西出发时,陈都督也遣了他自家子侄陈天兴小将军带兵回援长安,算起来,也早该到了河西了,眼下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宋敖一拳狠狠捶在桌案上,恨恨道:“天杀的贼子!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不顾天下百姓的性命挑起战火,老夫真是恨不得回到二十年前,趁他熟睡之际将他勒死!”
宋敖此时再恨,也于事无补了,他心中清楚得很,只能寄托于此次行动能够顺利诛杀恶贼。
蒋丞说话也的确算数,虽然还是有兵卒祸害百姓的恶行零散发生,可大体上还是没有闹出大事来。
所以林长训进驻洛阳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战火之后的断壁残垣,依稀还有几分往日的繁华。
这位大名鼎鼎的叛军首脑在入城时异常的低调,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辆堪称朴素的马车中,从厚重的帘子后面打量着这座大名鼎鼎的东都。
隐忍多年,终于有了回报,东都已经被收入囊中了,长安,难道还会远么?
马车虽然普通,但在马车的前后,却有好些个打扮低调的绝顶高手拱卫着。如此一来,就算有人看破了林长训的身份,想要在这个时候行刺杀之事,也绝对伤不到他分毫。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林长训一入城,竟然没去接见张群山等人,而是直奔刺史府来见了宋敖。
这是宋敖没有想到的,也在溯越跟闻人杀的预料之外。
林长训不像个大奸大恶之人,他面貌清癯,身形清瘦,眉目清平雅正,看起来愁苦之中又有一些悲悯。与宋敖二十年前在长安与他辞别时相比,林长训的身上添了许多风霜,眼中也多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长安一别,再与宋兄相见,居然都是二十年后了。”
宋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曾经……曾经,他们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是啊,都二十年了,林兄可还好?”说罢,宋敖自嘲一笑,“瞧我,说什么呢?林兄怎么会不好,林兄可是要登顶那至高之位的人呐!”
宋敖的话音一落,不仅仅是他身边的人,就是林长训身边的人都绷紧了身子。
这宋敖未免也太过敢说了罢?虽然主公确实是有称霸天下之心,可你这明晃晃地说出来,是不是也太过……那个啥了点啊?
宋敖也暗暗捏紧了拳头,心中七上八下起来:坏了,这张嘴又坏事了!万一把林长训惹怒了,杀了自己不要紧,接下来的计划可还怎么进行得了?
他脑中急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林长训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笑得连连咳嗽着。
“主公!”林长训身边一个人疾步上前将他扶住,然后动作娴熟地为他顺了顺气。
假扮侍女待在最远处的溯越悄然一瞥,发现那人正是昆仑奴罗尼。
除了罗尼以外,其中一个做侍卫打扮的,就是曾经交过手的执绋道人,至于鬼帝有没有跟在林长训的身边,溯越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他。
林长训用手绢掩着嘴咳了片刻,才略喘着气道:“宋兄你啊……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像我,变了,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你说……若是长明还在,是不是……罢了,他早就不在了,我还提起做什么。”
他口中的长明,便是二十年前的废太子穆瑛,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废太子的属官,宋敖还喊废太子一声表侄,关系之好自不需提。
那个时候的林长训也没有一点反心,只想着等废太子登基之后,做一个辅佐他的栋梁忠臣,以后在青史之上,好让他的名字永伴废太子。
谁曾想……
真是世事难料啊……
宋敖有些难言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开了口:“既然你还记着太子,那为什么还要颠覆他们穆家的江山呢?”
林长训立即收了笑意,摇着手指冷哼一声:“长明家的江山?不,这是穆迁一个人的,为了江山,他连嫡妻和亲子都杀了,谁配跟他共享这个天下呢!”
“若非长……我提前布局,宋兄,我林长训的下场恐怕连你都不如,说不得,已经早就变成地底下的一具白骨了。”
“唉!”宋敖摇了摇头,重重一叹,“我对皇帝早就不抱有奢望了,如今我既然降了你,自然更不会向着他,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这天下无辜的百姓。”
“林兄,你……不要怪我。”
林长训不知宋敖此话乃是说他将要借舞乐刺杀之事,只道他指的是之前拒降斥骂一事,便大度地笑了笑:“宋兄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怎么会怪罪你呢?何况我手下的将士可不是兵匪,军中纪律也严明得很,宋兄,往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从前的志向我都没有忘记,长明早就不在了,可那个昏君还窃坐在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他怎么配呢!
布局二十载,终于有了今日胜利的曙光,长明,你放心,改属于你的,我会帮你取回来的。
天下人,也迎来一个真正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