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风沙还在继续,十年前跟十年后都没有区别,就是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有多少变化,变化的,不过是在这里的人,还有人心。
聚合离分,缘起孽生,恩怨情仇,不外如是。
情也好,恨也罢,这一剑之后,过去的一切都归于尘埃。
从地宫出来之后,魏凝光就辞别了溯越两人,带着谢寒的尸骨去跟游仙宫的同门汇合,然后一路扶棺东去,回归故乡。
魏凝光的身影慢慢被黄沙模糊,再看着手中这份大师伯曾经为之丢掉性命的账册,溯越不自觉地深深一叹,从烟雨楼出来时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眉眼,如今也经历风霜磨砺,变得深邃沉稳起来。
不仅闻人杀看出了林长训即将起兵,她也看到了即将风雨飘摇的未来,手上的这一本账册来晚了十年,真的还有用么?
闻人杀见她眸中愁绪万千,低声安慰道:“我们将账册带去交河城,交给陈节度使罢!账册是在西域发现的,他又是一方封疆大吏,由他上呈给皇帝,皇帝总该重视了。”
“皇帝不信张真人的话,是因为我们拿不出证据,现在这份证据我们倒是拿得出来了,却不知还能不能到得了皇帝手里。”
“表妹,你的意思是?”
溯越的唇边幽幽一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自从张真人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看出来了,皇帝不止对天下失去了掌控,就连长安和他所生活的太极宫,都被人渗透了,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和听到的。可笑他偏生还无知无觉,自负至极,还以为天下万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上一次张真人能成功见到皇帝,是因为他有悬壶济世的盛名在身,还有我们这一群人舍生忘死,更有定王帮忙解围,若换做另一人,或者其中缺少了任何一样,在见到皇帝前,恐怕那个人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闻人杀又何尝不知此法的成功性极低,只是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请陈临仙去试试。
若非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危,为了心中的大义,他根本就不愿意再管这些事了,早在闻人家再不经细查就被灭族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对当今皇帝失去忠心了。他也看明白了,在皇帝的心里,是非对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权衡各方势力以保他的天子权威。
“成与不成,都得试试,我只求无愧于心。”
听着此言,溯越不由心中一动,望着闻人杀眼中的执着,她蓦地一笑:“好,我们只求无愧于心!”
又是奔波将近一个月,等两人日夜兼程到了安西都护府时,陈临仙刚出了府门要去往兵营。
一声“陈都督留步”,让陈临仙拉缰绳的手顿了顿,他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仙姿佚貌的年轻人站在十步开外,目光越过亲卫直直望向自己。
这两个人是高手!
陈临仙的武功虽然只属二流,但他受古常道观王真人的多年教导,眼界自然非比寻常,就是不知道这两人是真的年轻,还是因武功高强而青春不老了。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等闲视之。
“你们二人有何事?”陈临仙勉强压下被人拦马的不虞问道。
“在下乃是游仙宫弟子,有要事要报与都督。”
听得游仙宫的名号,陈临仙的防备去了几分,微微拧着眉头俯视着二人:“看在游仙宫的份上,本都督先不与你们两个小辈计较,有甚事情快快说来,莫要耽误了本都督的要事!”
见陈临仙面沉如水,闻人杀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陈都督请见谅,此事不好被其他人知晓,还请都督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二人再细细跟都督道来。”
陈临仙见他二人面色恳切,眼眸中闪过一抹深思,跳下马来后将缰绳递给小兵,挥袖道:“既如此,你们且与我进来。”
三人进了书房后,陈临仙叫人将窗户大门通通打开,才让他们尽数退下,只留了一个老管家守在不远处。
“人已经全部打发了,现在放心说罢!”陈临仙大马金刀地往桌案后的胡床上一坐,两只眼睛定定看着两人。
溯越从怀中掏出那本账册,轻轻递到桌案上往陈临仙的方向一推:“陈都督先请过目。”
陈临仙长眉一挑,将账册拿起来一扫后,瞳孔瞬时猛地一缩。
他年轻时虽爱习武问道,却算是文人出身,又在西域呆了两年年,龟兹国的文字自然略通一二,此时不由得身子微微前倾,快速翻阅起来。
一时之间,书房中安静无比,只有书页偶尔翻过的“沙沙”声。
良久,陈临仙手中的账册从手中滑落了下来,摔在桌案上发出“嘭”的一声。
他背上已经浸出了冷汗,声音沙哑地开口道:“这东西……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大师伯十年前从都护府得来的。”
听得此言,陈临仙的眉头微微一挑,身体也放松了下来:“是谢寒?本都督看这册子年代颇久,你们将它给我,难道是想叫我呈给圣上?”
“都督难道不愿?”溯越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解地看着陈临仙。
听闻陈临仙虽性格暴躁了些,却颇有忠义,这也是他们找来的原因。可眼下瞧他这意思,是不愿趟这一趟浑水么?
陈临仙先是拱手朝天一摆,方道:“本都督深受圣恩,自然是忠心于陛下的,只是这都是十年前的册子了,若有人在此之前就造了这么多武器,怎的这些年一点动静也不曾有过?本都督虽然远在西域,跟朝中却一直联系不断,我可不曾听到哪里有反叛的风声。”
闻人杀见他面带怀疑,不禁苦笑起来,是啊,谁会相信林长训竟然布局了十数年,连一点端倪都不曾露出,谁能信他明明手握重兵,武备粮草尽数齐全,还能将野心隐忍到现在。
“陈都督可知,这册子的主人是谁?”
陈临仙道:“是谁?这是十年前的册子,难道你们是想说这是吴少章做的?”
溯越摇头道:“若幕后之人真是吴少章,我们如何会因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来找陈都督?吴少章不过是一个马前卒,而他背后真正的主谋,则是三镇节度使林长训!”
“林长训?!”陈临仙双目大睁,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说谁,林长训?”
那个被称之为两袖清风为天下,一身正气安民生的林长训?
溯越见他不信,又道:“四个多月前,我们还在苗疆的时候,曾亲眼见到好几船的武器自东川乌蒙一路掩人耳目地运往了长安的一座别院,而当晚出现在那里的人竟然是安王。”
陈临仙还是不信:“这也不能说明此事与林长训有关。”
林长训虽与安王有些来往,可也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些节度使常年在外镇守,哪个不与陛下跟前的人通些有无,探听些长安的消息?
溯越继续道:“我们夜探那座别院时,不仅亲眼见到了箱子中满满当当的武器,还在那里发现了一间密室,其中就有一封信就是从西域来的。那封信是一个人写给他的大哥林长训,请林长训派高手来西域助他夺回一样十分要紧的东西,而在这封信的落款时间之后不久,我大师伯就此在西域失去了踪迹。”
“陈都督,试问这么多的事情的发生,真的是巧合么?信上那件要紧的东西,便是你眼前的账本,就是这件造反的证据!”
陈临仙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随着溯越的话移到了账册上,他颤抖着手再次将之拿起,却没有再翻阅它。
安王和林长训!是了,他依稀记得,安王的母妃余贵妃就是林长训献上的美人。
安王……
林长训……
“后来,我们跟张三七真人一行人曾夜闯长安城,想将此事报给皇帝,却遭遇到了安王手下的截杀,若非是定王带人来救,我们根本见不到皇帝。”
听闻皇帝的名号,陈临仙不禁眼神一亮:“你们见到圣上了,圣上……不对,圣上若知道了此事,怎的会不处置安王和林长训。”
溯越冷冷一笑,紧盯着他的双眼:“陈都督,你真的觉得皇帝还是跟以前一样英明神武么?”
陈临仙口中一顿,强撑着道:“圣上自然如往昔一般!”
可才说罢,他就失了力一般往后一仰,捂脸叹道:“圣上他……的确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皇帝跟如今的皇帝其实早就判若两人了,跟陈临仙一路被提拔起来的心腹,好多都被排挤到了长安之外的地方,现在跟在皇帝身边的,多是巧言令色之辈。
他们为皇帝想法设法的敛财,满足皇帝日益膨胀的奢靡之欲,用歌功颂德来腐蚀皇帝本就剩得不多的清明。
他跟了皇帝二十多年,哪里会看不出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两年前因直谏而被皇帝调离长安,明升暗贬成了一个塞外的节度使。
安西、北庭节度使说来好听,可实际上,两地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足四万之数。这些年来安西、北庭一向稳定,不像闻人安在任时那样,需要防范相邻的吐蕃、突厥和更远一些的大食,光是安西一地就有二十万雄兵驻扎,那才是真正的一方豪杰。
等等,闻人安,闻人杀……莫不是!
陈临仙诧异地看向闻人杀,他仔细回忆着闻人安的家中状况,再对应眼前之人的相貌年纪,不由得瞠目结舌道:“你……你,难道你是闻人安的小儿子!”
闻人家族的灭族之祸下,竟然尚有血脉存世不成!
闻人杀平静地点头道:“正是。”
陈临仙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满眼复杂道:“我曾与你父亲闻人安在兵部同僚过一段时日,当时他的事情传来时,我是不信的,可做这局的人手段实在干净利落,圣上处置得又快,唉,实在是难以转圜。”
闻人杀一撩衣袍,单膝跪下道:“我知道陈都督也曾上书为父亲陈情过,闻人善多谢陈都督的情谊,敢问都督可知这布局之人是谁?”
陈临仙连忙将他扶起,苦笑道:“贤侄呐,老夫从前是不知道,可今日你们来这一趟,老夫还能不清楚么?”
“林长训,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全天下的人都被他骗了!”
陈临仙长叹一声,沉吟良久后拿出一份空白的折子来,蘸上墨汁奋笔疾书:“也罢,我这就上书一封给圣上,可如你们所说,朝中有奸人把控,那这封折子到不到得了圣上手中,老夫也不敢保证了。此外,老夫还会修书给朝中的同僚好友,让他将账册找机会奉于陛下面前,也免得被有心人截取了。”
闻人杀和溯越相视一眼,眼底都是喜意,同时抱拳道:“陈都督大义!”
话音才落,就听得外面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不多时,老管家和一个满目急色的年轻小将就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陈临仙浓眉紧皱,陈安不是这样莽撞的人,明知自己有要事还带人进来,带来的还是本该在军营中的天兴,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话还没出口,就听那小将面色怒红道:“大都督,不好了,末将刚才接到长安的千里传讯,说……说三镇节度使林长训他……他起兵造反了!”
“什么!”陈临仙手中的笔猛然坠地,在干净的鞋面上绽开了一朵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