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曳等到方哲明出了门才敢睁开眼睛。

昨天，在他重复无数遍“我喜欢你”之后，他觉得方的眼中逐渐失去了光辉。

“我喜欢你”不等于“我爱你”。

他喜欢小狗，喜欢老房子，喜欢应爸应妈，也喜欢方哲明，目前对方哲明的喜欢已经是第一位，然而并未到达爱的层面。

喜欢可以是无缘无故，但爱需要某种精神上的触动。

方哲明尚未给他这种触动。

他说过不再骗人，尤其对着拥有亲密关系的方哲明。

曾经失去过很多东西很多人，因此他早学会了心如止水的喜欢。

——假如方哲明不能完全属于他，那他宁愿在把玩过这件玩具后，再亲手送回橱窗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闪星的清早，袁效对着面前的投资人名单暗自发愁。

昨天他和方总跑完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看情况这轮也是没什么希望。

排除那些想占便宜的投资人，其他优质资源里，有人甚至开玩笑问他们为什么不找盛光直接投资。

他只得代替方总尴尬地转移话题。

倒也有两家有合作的意思，只是对方愿意投入的资金量不够，远远达不到公司未来发展的最低要求。

在办公室里坐了20分钟，财务主管敲门叫他说要临时开个会。

进了会议室，果然见方哲明正坐在尽头吞云吐雾。

“公司的钱再盘一盘，撑到明年5月游戏上线应该不成问题，”看完财务报表，方转头对着段二问，“和平台对接得怎么样，有阻碍吗？”

段二摆摆手：“没问题！差不多都谈好了，”随后段用手指按了按面前的宣传预算，“预算我这儿用不完，要不……”

“那就多加几套方案，宣传不能省。”方说。

“……”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袁效最后一个留在会议室。

又捋了把投资人的事，方哲明拍拍他的肩：“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跟着我跳进火坑了？”

袁离开是因为适应不了老牌企业复杂的人际关系，但现在闪星的情况距离“火坑”还差得很远。

“不能这么说，”袁效扶了扶眼镜，诚恳道，“这段时间我学到很多东西，没白来！”

方哲明笑笑，忽然向他讨了眼镜来看：“等吧，机会是有的，只是需要足够的耐心，明天我要离开几天，你帮我盯着公司，有事就联系我。”

说完，他把眼镜架在自己脸上，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袁效糊成了个大头娃娃。

“方总，你近视？”袁看他那样，觉得八成又是受了姓姚的影响。

“没，就想带上试试，”方抬手调整眼睛角度，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唉，你说我戴眼镜会不会好看点？”

没错，百分百是姓姚的！

正聊着，方哲明的电话响。

是姚曳打来的。

姚曳：（声音哽咽）方哥你在哪儿？你快回来！

方哲明：（丢开眼镜站起身）怎么了？

姚曳：叔叔打电话来，说乔巴生病了！怎么办啊！（好像哭了）

方哲明：（立刻冲出会议室）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回来。

……

会议室里，袁效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哎，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方总居然是个恋爱脑。

原定回S市的时间提前到了前一天夜里，简单收拾好行李，二人跳上车便往城外开。

据应爸爸在电话里的描述，小狗这两天很没精神，不愿意散步，还总是气喘。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外头天太冷，之后某次小狗被应寄带去店里疯玩了一天，回来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瘫痪了，四肢无力，意识也是不清不楚。

应爸爸和应寄赶紧把狗送进宠物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检查结果尚未出来。

“医生怀疑可能是心脏病，”应爸爸简单告知，怕姚曳担心，他又说，“小臭巴现在情况很好，能吃能喝，你别着急也别赶，回来路上小心点。”

实际情况，姚曳急得直哭，乔巴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虽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他从未做好心理准备。

方哲明抛开不愉快，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抱在怀里。

然后打电话给应爸爸问清楚情况，再带着人往回赶。

三个小时后，车子驶到S市一家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门口。

应寄接到电话等在大厅，太晚了，应爸爸先回家休息去了。

乔巴此刻正趴在宠物病房的单间里打盹，说是打盹其实不太准确，它眉头两块肉球紧紧揪着，前爪正吊着水，侧面露出的肚皮大得不太正常。

听见有人进来乔巴虚弱地抬起眼皮，认出是姚曳后它的尾巴立即蔫蔫儿地乱晃，不过到底不似从前，尾巴再没了狠抽的那股劲，打在铁笼子上几乎悄无声息。

脖子更是棉花做的，怎么也支撑不起脑袋，于是乔巴只能努力将鼻子伸出铁笼，试图用紫色的舌头舔舐姚曳的手掌。

“呜呜……”边舔边发出烧水壶开了般的尖利哼叫。

“做了检查，确诊是心脏病，”应寄小声复述，“医生说老年狗身上很常见，叫我们不要担心，最好先留院观察几天。”

姚曳把手伸到小狗嘴边，从脑袋一路摸到涨大的腹部，于是乔巴的哼叫渐缓，甚至舒服得叹了口气。

“应寄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你和叔叔都辛苦了，后面我会陪着治疗的。”姚曳说。

应寄还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方哲明上前把手搭在姚曳肩膀。

“那好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医院里有专门的VIP陪诊室，方哲明和值班医生聊了会，然后把升级病房的钱一次性全交了。

不过今晚不宜挪动，一来小狗仍然虚弱，二来没必要折腾这一遭，等挂完水小狗恢复些活力再弄过去也不迟。

回来的时候方哲明拎着两个小板凳，动作轻柔地放在狗笼前。

姚曳已经将狗笼打开，慢慢抚摸小狗鼓起的肚皮。

乔巴这会的状态更好些，似乎真的睡着了。

“别担心，”方哲明坐下来，让姚曳靠着他的肩膀，“医生说它的病不严重，只是今天玩得太欢，体力消耗太多才突然发病的，你看……”说着，把手机上百度的“狗狗心脏病分4期，你了解吗？”的文章递给姚曳看，“医生说现在只是B期，细心照顾会好的。”

姚曳接过来，仔细看了许久，煞白的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病房很暖和，然而方哲明还是敞开大衣，将姚曳的后背裹进去。

“你看，它耳朵边缺了一块，”姚曳的手停在乔巴耳朵旁，果然那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缺口，方哲明没仔细观察过小狗，所以不知道，“是它小时候丢的那次，不知道在哪儿弄伤的，找到的时候伤口已经结痂了，收养它的爷爷说，可能是被其他狗咬伤的，也可能是被村里的小孩拿石头砸的……”

姚曳断断续续说了好多乔巴的经历，最后说到他抱着狗逃离农村，一路跑一路摔，居然逃到城里老房子的楼梯处，才发现身上摔得都是血口子。

那个时候乔巴已经很重了，把狗拽出爷爷家的院子，然而乔巴总也不肯走，没办法，他只好抱起狗没命地狂奔。

带着狗不让坐公交，他就在路边拦了辆黑摩的，加了5块钱，让摩的赶紧开。

到了地儿，他两条胳膊已经使不上劲，好死不死地再一摸口袋，裤兜里的钱包竟不知何时跑掉了，幸好摩的师傅看他可怜，抱怨两句也就自认倒霉地开走了。

方哲明越听越心惊，他和乔巴初见的时候不太对付，好像这狗上辈子跟他有深仇大恨。

最最令他不爽的，是小狗见到应寄跟见到亲爹似的。

如今听了这些故事，他心里也跟着心疼起小狗来，于是主动伸手去摸乔巴的脑袋。

他摸得很生疏，他其实从小到大都跟小动物不太亲近，大半原因是洁癖使然。

这会他用手指碰到狗头，按进去一捋，倒觉得触感其实又暖又软，很是顺畅，就这么沿着狗头摸到狗颈子，颈子里藏着的圆形金属狗牌被他弄得滑出来。

是骨头状的狗牌，大概两根手指并起来那么大，正中被人仔细刻了个“曳”字。

这个字是姚曳亲手刻的，代表了小狗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

方哲明盯着狗牌看了半天，冷不丁意识到有可能因为这个字，姚曳才会如此地偏爱小狗。

笼子里的乔巴被突如其来的陌生气味摸得睁开眼，继而翻了个白眼后，头回听之任之地重新眯过去。

“哲明，要是乔巴死了，我就真的没有亲人了……”姚曳满脸黯淡，手指轻轻抚在骨头形状的狗牌上。

方哲明想说“你还有我”，可他踌躇半天竟是不敢讲出来。

——他没有底气，在昨天姚曳告诉他只喜欢他之后，他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没事，我不会让乔巴死的……”最终，他只敢说出这一句。

输了整晚的液，加上在温暖的狗笼里被主人抚摸着入睡，乔巴的情况在翌日终于有了明显改善。

勉强可以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医生进来检查，用听诊器听了会心脏杂音，随后嘱咐道：“嗯，有起色是好事，今天再输几瓶液就能停了，停了留院观察几天，没什么大事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回去之后要注意，狗狗毕竟年纪大了，要注意饮食合理，运动量也要减少……”

嘱咐了一大堆，姚曳打开备忘录一条条认真记录。

然后他把小狗抱出狗笼，跟着方哲明换到隔壁VIP陪诊室，期间应爸应妈打来视频，牵肠挂肚地聊了好一会。

中午方哲明去马路对面买了快餐，两个人和小狗一起吃完了午餐，护士进来说要继续输液。

VIP陪诊室很宽敞，乔巴也不用困在笼子里，甚至能躺在洗得香喷喷的狗窝里。

地板下有暖气，烘得人和狗皆昏昏欲睡。

昨晚整宿没睡，因此姚曳抱着狗没一会便开始打瞌睡。

于是方哲明脱掉大衣铺在地上，然后让姚枕着他的大腿躺倒，自己则是靠着墙闭起眼睛小憩，两人一狗就这么打盹打到了天擦黑。

进来换药水的小护士拼命憋笑。

为舒舒服服被主人抱在怀里正打着呼的狗子换了药，随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小宝，我送你回家洗个澡吧，”方哲明第一个睡醒，醒来看看天色再摸姚曳后脖颈，发现他睡得满身都是汗，“你出了好多汗，咱们回家洗完澡再来，嗯？”

姚曳伸了个懒腰，把身下垫着的衣服弄得皱巴巴，然后他感觉小狗舔了舔他的脸，于是他的睡意一股脑全被舔干净了。

乔巴已经能坐着了，尾巴砸得地板“咚咚”响，也不像先前那样没精神。

“哲明你看，乔巴好多了！”

方哲明为姚曳恢复笑容感到欣慰，他用纸巾替姚曳揩干净额头上的汗，随后开门叫医生再替小狗检查一番。

弄到夜里7点多才把人从医院里哄上车。

简单在大菜场外的小摊吃了碗面，两个人拎着行李站在老房子的楼道口。

折腾了一天一宿，倒也算值得，回去收拾好各自都冲了把澡。

哪知再出门的时候，外头忽然下起了雨。

已是十二月，气温骤降，隔老远总觉得这雨化成湿漉漉的冰晶直往人领口、袖口里钻。

方哲明站在二楼平台盯着雨幕想事情，姚曳回屋拿伞再收拾点乔巴的玩具带去医院。

出来的时候，方哲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新换的长风衣的领子高高地立起来，显得他整个人欣长而挺拔。

然而却有层说不上来的落寞。

姚曳心知肚明。

可是小狗的病提醒他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从一开始，他拥有的就很少，包括方哲明在内，并不会永远只属于他。

“哲明，”锁好了门，姚曳扭头去牵方哲明的手，“你别瞎想，现在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以后也是，以后……”

他想说，以后说不定他也会爱上他。

可谁能保证呢？

方哲明把嘴里吸到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后踢到楼下的雨幕中，然后他吸了吸鼻子，故意避开目光低头揉捻姚曳的手心：“嗯，我知道，”深呼吸之后，他将姚曳包裹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