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对牛岛放出“来比赛”的挑衅狠话,真在楼下空地对垫了数分钟后,先气喘吁吁的当然是浅野实。
她接住飞过来的球,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等一下、太久没运动了,腰疼……”
身为JAPAN的牛岛控球能力自不用说,浅野实全程几乎没怎么移动脚步,但光是降低重心核心带动手臂就足够她疲惫了。
牛岛没有对浅野实浮夸得像老年人的抱怨方式发表意见,而是诚实地夸奖道:“有很大进步了,实。”
“你以前上手传球永远是持球,下手垫球发力姿势也不对。”
难道在乌野经理也需要练习打排球?牛岛肃然起敬。
被表扬但一点也不开心的浅野实:……
她突地抛起球,用类似下手发球的动作用拳头将球垫了过去,抛物线平滑又迅速,牛岛伸出手——
球从他的双臂之间弹了出去。
“哈哈哈松懈了吧若利!”浅野实叉腰大笑,“我发飘球可是有一手的,怎么,鹫匠教练不给你们练飘球吗?”
看似最普通的击球,但出手的瞬间有意用球遮挡了拳头的触球方式,出其不意地增添了球的晃动。
牛岛捡起滚出几米远的球,回身看到浅野实得意的模样。
将近十米的距离,他高高将球抛起。
“?”
辨认出标准的大力跳发助跑动作,浅野实大惊失色:“喂这就有点欺负人了,注意性别差距!”
她慌张地小跳起来,接球姿势已经下意识摆好,理智又提醒还是躲开为妙。
完全没给人纠结的时间,牛岛起跳挥出手臂,蓄势待发的球——
划出缓慢且减力的弧度,在浅野实刚好够不到的正前方落地。
傻乎乎探出胳膊的浅野实:……
发了个完美前区球的牛岛:“只动手没动脚,松懈了啊,实。”
浅野实没有错过他脸上微不可察的笑意。
居然被这种简单的假扣真吊骗了过去,她恼羞成怒:“水泥地面又不能鱼跃救球,如果是在球场上……我都没穿能在地上打滚的运动服。”
再看自己手上标有床号的条码环:“啊对,我现在是住院病号、国青选手虐菜精神病人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副耍赖的气焰完全没有病人的自觉,牛岛轻微的笑声只有自己听见。
“继续吗?”汗都没怎么出的白鸟泽王牌问。
浅野实嘴唇弹出“噗休噗休”的气音,垮下肩膀:“算了,我早就放弃在运动上比过你了。”
“但其他都是实比较强。”
运动后要及时补充水分,自动售货机中水瓶掉落,牛岛将宝矿力的旋钮拧松,递给浅野实。
成绩也好、家务也好、受小辈们的欢迎程度也好、被长辈们夸赞的独立能力也好……浅野实看着手中的瓶盖。
“以前搞出那么多幼稚的较劲,抱歉。”她伸直腿,扭头看在右边坐下的牛岛,“给若利添麻烦了吧?”
总是斤斤计较地宣布“我更厉害”,即便年长两岁,也曾是孩童的牛岛一定有过不满的时候。
“还好。”牛岛的目光投向前方。
幼年时期太久远,就算有过摩擦,现在回忆起来也只剩怀念,更何况等升上国中,浅野实那些因莫名其妙的敌意演变而成的胜负欲都不见了。
不见的原因两人心知肚明:遇到千田真之后,她不再有叨扰隔了两个年级的牛岛的精力。
短暂无言,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窸窣声。
浅野实换了个话题:“一直没和你说,三月住院之后,我失忆了一段时间——其实现在也还有点混乱,不过大致没问题了,该认识的人都能认出来……”
“但是,若利是不是知道?”
四月牛岛司美国归来的洗尘宴,清楚自己父母离婚的童年玩伴居然感慨“叔叔和阿姨感情真好”,但凡换个人都会因这贴脸阴阳而生气。
然而牛岛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顺着话往下说,以致失去记忆糊里糊涂的浅野实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嗯。”牛岛点头,“三月我来这里看过你。”
“诶?”原来四月那次不是第一次见面?
牛岛偏头,因为身高差,浅野实望过来时,下颌扬起一定的角度,珊瑚红的眼睛微微瞪大,把惊讶全写在里面。
他总是记得浅野实的眼睛。
生气的时候,嫌弃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心虚的时候……浅野实偶尔板起脸不想被他人察觉心情,却从来没发觉眼睛早就把她暴露了个彻底。
像是有明亮的火烛在眼底晃动,闪烁着喜怒哀乐。
然后,千田真去世后,那抹神采消失了。
死寂一般的红,光芒、跃动、对未来的期待,什么都没有。
浅野实不快乐。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死去,带走了浅野实接受幸福的勇气。
空无一物的眼睛拒绝任何人的靠近,牛岛只要看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不是能让光芒重新亮起来的那个人。
总有一天、总有机会、总会有某个契机——他能做的事很少,收到邮寄纸箱的瞬间,他给上川丽拨去了电话。
如果结局倒向坏的那一边,他会悔恨到什么程度?牛岛无法想象,好在现实不需要他胡思乱想。
他抽出休息时间来医院,找前台问浅野实的病房号。
上身趴在大理石台面上的女生和护士嘻嘻哈哈,撒娇般央求护士把叫早时间拖后一个小时,察觉到身边阴影落下,让出位置给来客办正事。
身高差让她抬起头,下颌线弧度清晰,还没收起的笑意落在眼底,珊瑚红明亮璀璨。
护士询问他的来意,牛岛摇了摇头:“不,没事了。”
他离开医院,看到太阳探出云层,深深呼吸。
浅野实没有认出牛岛若利。
但只要光芒能再次出现在那双眼睛里,方式是什么、有没有忘记什么,全部无所谓。
“不记得也没关系,实。”牛岛说,“只要你能更开心。”
如果过去是负担,那就全部抛弃。
——即便我包含在“过去”里。
*
浅野实呆呆看着牛岛的脸。
视线停留的时间过久,牛岛对视的双瞳中泛起困惑,浅野实猛地一个激灵,狼狈地将脸埋到手中。
心脏像是第一次跳动般震颤,语言无法描述的暖意从胸口泛开。
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感。
被全心全意体贴的幸福感,牛岛平静的陈述之下是最诚挚的期盼与关心。
“稍微、让我缓一下……”声音从缝隙中传出,闷闷的。
浅野实接收到这份好意,简直要被击沉了。
牛岛不解她为什么要鸵鸟般蜷缩起来,等了半晌:“实?”
浅野实下移双手,将眼睛露出来,眼神乱飞:“怎么说呢……突然发现我确实是16岁……的感觉。”
太阳要落不落地挂在西边,橘色的光线打在浅野实脸上,是羞涩的红晕最好的掩护。
牛岛想起浅野实的生日在九月:“是满16岁了。”
不是这个意思……浅野实感激牛岛的迟钝和直白,嘭嘭作响的心终于安分下来。
她拍了拍迅速降温的脸颊:“若利这样想我很高兴,谢谢你。”
“但逃避是不行的。”
浅野实缓慢地伸了个懒腰,像是要把一切压力和犹豫从舒展的指尖释放出去。
失忆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是对过去参与到她生命中所有人的不负责任。
“本来还有点担心,但和若利谈过之后没问题了。”她挥舞了一下拳头,“我现在浑身都是决心和动力!”
“你急着回去训练吗?”
牛岛看了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那可以陪我去一趟小真家吗?”浅野实手掌相贴拜托道,“一个人护士不给放行。”
千田宅离医院没有多远,不如说医院的地理位置靠近白鸟泽,在白鸟泽通勤的学生大多住在这附近。
“我那之后一次也没有去过小真家。”浅野实低声说,“明明应该更早去看她的……很不成熟吧。”
牛岛没有接话。
他并不觉得浅野实不成熟,在她的境况下,胆怯是人之常情。
但牛岛没有出声,他知道浅野实并不需要反驳。
一些平凡的琐事,浅野实用絮絮叨叨缓解紧张,牛岛通过她的描述,将心中千田真的形象勾勒。
远远能看见千田宅的门牌,一户建的院门前有人来往,浅野实停住。
“我是不是该带什么东西……”
今天是忌日,肯定有来上香的熟人,浅野实胡乱地摸外套,试图从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掏出什么来,牛岛拉住她的手腕。
塑料制的条码手环有些许凉意,绷带下的手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他们走到院门前,正有两名女生从里面出来。
渥美优的眼睛是哭过的红肿,因看到出乎预料的人而惊愕。
小松和乃抢先一步开口:“浅野,牛岛学长。”
小幅度的点头算作打招呼,浅野实让开位置,渥美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道歉的。”她说。
最初还带着抑制哽咽的逞强,说到后面恢复自持的冷漠。
“我不打算和你和好,一辈子也做不成朋友,所以不会道歉。”
“好。”
浅野实眼睑低垂,渥美像是最后一次看她般凝视许久。
“我讨厌你,不知道要讨厌到什么时候……‘陌生人’的看法你大概不会在意。”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看见你我很高兴。”
她露出一个笑容,语气柔和下来:“去看她吧,她会开心的,只有这点我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