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弦月弯起,无星无雪。
悬空那轮圆月无动于衷又缄默无言,但公平地将光辉撒向仰望的世人,以作为寄予、希冀、慰藉。
时倾听童瞳说完更加睡不着了,下楼的时候,窥见了角落座椅上的景羡,他背对着门口这面,斜侧着脑袋磕在椅背,漫不经心的微仰头,双臂抄着也许叠在胸膛前,看起来是在睡觉。
也确实该补补觉,一周七天连轴转,任谁都吃不消。
她往前踱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停在了他身旁,呼吸都不由缓慢了些,这人不说话的样子还挺少见。
估计才卸完妆,目前他是素颜,还是优越挺立的五官,与带妆容相比绝对不差,她目光像水鱼游动着,这次却定睛于细枝末节处,微乌的眼底,干裂的唇纹,隐约的毛孔,还有那一粒眼睑痣,紧贴且极小,散粉一扑便不见踪影。
如果这就是初见,不带任何滤镜和印象,那他在她眼里应该是倦怠的帅气男人。
恍惚间,时倾的记忆回溯,游进了她的母校南嵘小学的体育场,那时场上正举行着一场足球赛,恰好是暂停休息,阔旷的看台上人影密密麻麻,是很受期待的比赛,显示屏上:树望附小对战南嵘小学:2比1,是中后场僵持不休的局面。
一个四线小县城的小学,她却只在那里读到三年级。
其实她对这段记忆没多少感情,那时她的性子冷木,本来年幼还不合群,完全就是个边缘化人物。
除开当时有段秋季运动会的插曲,她被推怂参加了八百米,和同班最受欢迎的女孩一起,结果枪一打响,她就跑跌在了起跑线上,强忍双膝的疼痛跑完全程。
赛后有些同学简单关怀了下,问完得知没事就走向第一名,一堆小伙伴围着那女孩欢喜雀跃,她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杵立,记不得当时心情是怎样的了。
但绝没有责怪愤懑,因为是她自己逞强,因为事不大没必要,因为和他们都不熟,连周围老师也如此,没人往她身上多停留一刻。
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说的并非是“没事”,而是“我应该还能走”。
她拖着酸痛的身子往医务室踱去,低着头像个闷葫芦一样,只有不稳的步伐和沉重的呼吸,才帮她昭示着这女孩其实没那么安好。
“你受伤了。”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背你去医务室?”这声音有点冷有点凶。
接着有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孩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就往后退,怯生生的像对方要吃人,最后还是瞥到他戴的红袖牌,那年头是小学生间“风云人物”的标志,貌似是什么大队长或中队长之类的?她这才放下心让他靠近背去医务室。
数年过去,她已经记不清那个好心少年细致的模样,但珍贵的记忆封存在心,偶尔想起来也是甜的。
后来她人生中学到的一课,“这么漂亮的脸不微笑就太可惜了”,于是,她变得不再是别人眼中孤僻的小孩了。
小时候的她对足球没太多兴趣,去那一场就是为了看那个少年。
她本来迟到了,到体育场后急忙找了个空座坐下,周边人的议论声四起,有个家长模样的很语气是捻酸挑刺,“南嵘果然是难荣啊!各个方面都赶不上树望区,有一分还是树望故意让的。”
“就一小学生的小比赛罢了,也真会给自己找场面,有本事树望出个进世界杯的男足啊!”另一南嵘家长则不服了。
“等会儿景哥来了!你们就要哭的屁滚尿流!”邻座的小男生跳起来,叉腰不平,小脸鼓得像个包子。
哨声响起,全场起立,南嵘小学换球员了,时倾起身往前走近,在一群小伙伴的围拢下,球场上的少年亮相,个头比同龄人偏高,一身红蓝撞色的运动服,背上的七号鲜艳夺目,她不太懂足球,凭感觉那应该是个前锋位置。
夕阳投射下,少年一双眼睛透着势在必得的光,像只狩猎中蓄势待发的小老虎,带着些与生俱来的凛冽气场,小小年纪倒也能窥见他的那股压迫感。
“追平了!景哥牛逼!”
“有点倒挂金钩的味道!!这孩子挺有潜力啊!!”
时倾注视着那翻身起来的少年,拂了一把鼻翼,神气又肆意,他刚才耍了对方一路,待包围圈上来,脚步一晃突破,直闯到球门区外,右臂一甩,整个身子腾空,举脚猛射,球如离弦箭,逼进对方的网。
没过几分钟,南嵘阵营又是一阵欢呼,有家长坐不住了,“这…莫非是帽子戏法的改版!这真的不是外聘的小孩吗?!”
“景哥是土生土长的南嵘人!天塌了他都是南嵘的人!”那个小包子义愤填膺。
场上的少年被同伴们围到中央,再高高的举起来,全场欢呼掌声,她跟着拍手祝贺。
这场比赛以2:3结束,南嵘小学胜,也许不算精彩,却还足够感动,可惜,南嵘外援太少,她只知道那少年姓“景”,估计和景羡一个字。
后来没几天,她就转校了。
在这之前,她还悄悄跟过少年,想要说一句谢谢,却始终是没有当面说出。
比赛落幕,人潮散去,少年跟几个小伙伴往树望小学的校外小路走去,小径铺着不平整的砖块路面,不时有石子硌脚,伴着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潺潺流水向着低矮居民楼,周边雪松连成密闭绿荫,阳光从枝叶间稀稀漏下。
日落,小径,溪流,少年,嬉闹,这就是青春自然的模样。
“景哥,我们不顾你的意愿擅自把你名字报上去,谢谢你临时愿意赶来救场!”一个临头模样的男生板着脸,很是正经地向他道谢,“这是南嵘的出线赛,也是我们能一起踢的最后一场了。”
“景哥真的不再留几年?不踢球要去学音乐?”矮个子男生搭话,语气很是惋惜不舍。
“在那边上小学,直接上初高中。”少年嗯了一声,双手叉着荷包,小大人似的姿态,“以后可以联系。”没太大的情绪泄露,但也是诚恳中肯的安慰。
小包子作为一合格的吹,重重的拍了拍胸脯,小脸洋溢着骄傲,“你们是没听过景哥写的歌!他写的可好了!以后肯定是大歌手!”
矮个子又义正言辞地嘟囔道:“我也问了爸妈,他们都说那些星探是骗人的!我们这个小县城哪里有那些!”
“我知道。我只是借他去东临,又不是真要当明星。”少年本人接话了,他抬手摸了摸漆黑眉目,放下又是一副气闲神定的模样。
“景哥这么厉害可以边踢球边学音乐啊!那句什么话来着…呃?”小包子人小鬼大,眼珠子一转,“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跟在后面的小时倾:“……”她不懂男生成长模式,这算中二病时期吗?
“我绝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他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冷凝,眼神乍时如鹰隼般锐利,含着一丝难掩的阴霾,言之凿凿。
“景哥!牛逼!真男人!”突然的一声惊了她一跳。
语落,少年抖抖肩,下意识掩面捂嘴,还是不禁露出些笑音,他放下手,笑容大开,黑眸居然还弯成月牙,是那种发自肺腑的欢快与恣意。
夕阳的光远远照耀着他上方,清瘦单薄的身影却很是明亮,也染上了几许温暖的气息,蜿蜒曲折的道路在前方,这时却并不显得黯淡阴寒。
说起来,好像、貌似、那少年也是有学音乐的心呐,年纪小小就开始作曲,可能只是一小段的歌,但艺体不分家,她也愿意相信他的实力,只是他是去东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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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时倾见到男人皱了下眉,又极快地消失了,他睁开深沉的黑眸,锐利感瞬间上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丝毫讶然或意外,本来这么大个人靠近,任谁都会有感知吧?
“晚上好,GIN?”时倾试探地开口,她很少直呼其名,或者说更偏好于GIN这个别名。
语落,景羡便已经站起身转过来,挺括的身影笼罩下淡淡的阴影,他懒散地将椅子扯到靠墙壁,见着不拦路,开口问:“准备回来了?”
“你找我有事?在等我?”时倾一连两问,把场子找了回来。
“没错,我一直在等你。”这是一句极为认真的话语。
“我的新歌,你第一个听。”下一秒,他似笑非笑,重新拉过靠背椅坐下,随意嗓音里是那种熟悉的顽劣感。
景羡单独坐到对面,宽大的背脊绷紧微拱起,拿出手机调出对应的demo,那种蔓延全身的松散感收敛了不少,涉及到音乐他似乎很是严肃认真。
“等我出来,我想听听你的感想。”说完,他脱了衣服。
于是,时倾怀疑地揉了揉眉心,接着砰的愣在了原地,大脑传来一片嗡嗡的停滞卡带声。
男人全身只剩白背心打底,低领口敞开大半,冷锋般的锁骨清晰可见,单薄布料被汗水浸湿大片,紧贴着结实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肩线很宽,两侧臂膀肌肉紧致又线条流畅,男性荷尔蒙在空气中肆意撩拨,着实令不安分的人遐想。
靠!别怪她太震惊,主要是他不露就不说,这次就露了大半!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
虽说还穿了个常见的“街溜子”白背心,可他现在离景大爷还有个几十年呢!!!
见她全身紧绷带着肉眼可见的局促,景羡随意回头环着手,好暇以整地打量这场景,随口来了句:“你这样、让我怀疑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熟悉的漫不经心又欠扁的口吻果然不会缺席。
只不过,景羡没有死揪住不放,把手机丢在茶几上,提起旁边的衣服袋确认后,“时倾,你随意。”他又再解释缓和了。
时倾从震惊中回过神,眉心忽地跳了跳,他敢洗她就敢待!谁怕谁!
景羡安置完用品回头带门,她猝不及防的直直闯入他视野里,随即他的嘴角弧度不由扩大,可本着照顾她心情,稍显艰难地止住了笑音,悄无声息地阻断在喉管里。
浴室内花洒倏地打开,稀稀疏疏的水声渐渐放大,强烈的敲打着地面,溅出一道道水花,在处于沉默的室内,愈显清晰可闻,时倾微侧头不禁抿了抿唇,略带微妙地朝向门口投射目光。
猛地,她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加快蹦了几次,阻止不了,背后却打了个颤,按耐住心跳后接着摁灭烟头,她蹲下趴在茶几旁,插上自己的耳机准备听demo,片刻后旖旎心思倒消散了许多,心间却平添了股不明情愫。
他总是能精准捕捉到她的心情,他太熟悉人性,太会操控人的情绪,也太懂怎么牵引着一个人按照他的意图走;只要他愿意,没人能从他织好的涂满糖霜的网里逃脱。
她有点放任地沉溺在这种看似跌宕起伏的套路里,因为她其实并没有将自己的整个灵魂献给他,而这个人也并没有只把它当成一朵花,简单插在外套纽扣孔里,成为点缀虚荣心的装饰品*。
估计不少女人都沉溺在这种看似一波三折的套路上了,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出于恶意挑逗看笑话,反而会带着温柔调整自己的方式,无限地包容“她”的各种小情绪,也从来不觉得是耽误自己时间。
不愧是当爱豆的人,这都混不出来可怎么办。
又是噏噏两声,手机产生的震动感通过茶几传导开来,时倾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始作俑者处瞥了眼,俯视角度轻松就窥见那锁屏后的微信信息,意外的没有隐蔽性,只不过一闪而过,屏幕再次熄灭。
[你欠我的回答已经好久了]——徐知秋
屏幕上这一句突闪后熄灭,时倾唇部动了动又闭上,虽说有些讶然和在意,但是也不动声色地忽视了这插曲。毕竟是别人隐私,她无权猜度或过问。
片刻后,哐当一声,景羡从浴室里穿戴整齐出来,他散漫地微驮着肩背对向她,大手覆盖在头顶毛巾处擦拭着,淅淅沥沥的水珠还在滴,他刚弯下腰准备翻抽屉却愣了下,吹风机已经静静地放在显眼地方,还插进了电座,一切不言而喻。
嘈杂的吹风机声音打破了寂静,他随意撩了撩额前碎发,又突兀地关掉按钮停住,从身上口袋里找寻着什么,顿了片刻后貌似搜寻无果,接着他转身向她靠近,这次他身上散发着清淡的薄荷味。
她微乎其微地瘪了下嘴,聊胜于无的困惑和不耐钻入心间,随后浓重的惆怅裹挟着些许烦躁,她把这些归作于这首demo中。
但是那些事的的确确是发生过的,而那段混合着她各种情愫的记忆仅属于她一个人。
吹完头发后,景羡垂着眼睑,深情地唱道:“今夜月色流淌我仍然毫无头绪的疯狂奔逃撞见尽头处薄荷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