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宫墙锁住金碧辉煌,但闻暗香,不见春色。娇小的马车停驻在高耸入云的白墙底下,庞然大物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上官静将牙牌系在韦娴儿腰间。轻抚牙牌底端的动作有不舍和担忧,她隐藏住会突显懦弱的情绪,看向她的目光轻柔而坚毅,“儿在外等郡主。”
韦娴儿再将腰间的剑藏了藏,孤注一掷和前路未卜的孤勇,让今早才开始的倒春寒沾染上深秋的悲凉和肃杀。
她轻轻拍了拍上官静的手,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陛下已经十日没有视朝了,今早反常地叫了大起,钻进衣襟的凉意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心头的惴惴不安,显得和往日一样的步伐,都带着犹豫和试探。
走到偏殿的司马业突然停住脚步,看远处羽林卫带着朝臣入殿。
追随他建立大魏根基的老臣也已经风烛残年,风吹动长廊的竹帘,司马业看向身后的崔颢,似叹息:“风大了。”
“让承愿不要回洛阳了。”
殿内穿着冠袍的群臣立得恭敬,举着笏板齐呼“万岁”。
各怀鬼胎被良好地安放在衣冠禽兽内,即便殿上坐着形似朽木的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偶尔有一两道打量的目光,都被回光返照的炯炯目光呵退。冠冕依旧彰显着戎马半生的天威。
“诸君的奏疏朕都看过了。近来无要事,都转呈尚书台和御史台吧。”
司马业已是强弩之末,最后关头,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杨旷举着笏板出列,“老臣有事要启奏陛下。”
该来的还是会来。司马业已然猜到,今日早朝又是一番争执。
“近日陛下龙体抱恙,国事繁巨,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请陛下早立国本,分陛下劳忧,以安人心。”他拿着笏板下跪叩首。
身后群臣齐齐叩首,“请陛下早立国本,以安人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司马业抬手道:“诸君都起来吧。”
“储君是国本,不可不早做打算。朕的几位皇子都已年长,爱卿可有人选?”
杨旷起身,“回陛下,皇长子司马仁,品性贵重,素有仁德之风,可立储君。”
司马业不言。
果真有人出列反驳。韦谊起身,道:“启奏陛下,皇次子司马义,可立储君。”
司马业也不言。
默了半晌,崔鉴也起身出列,拎了下摆跪在一侧,“尚书令崔鉴也有禀启奏。孝贤皇后之子、陛下第九子司马泰,天资聪悟,仁善慈爱,可立储君。”
杨旷回首看他,“崔令君,九殿下今年不过十之有二;不立几位年长的皇子做储君,难道是想欺主年幼、把控朝政吗?”
崔鉴反唇相讥:“陛下正当壮年,不过龙体抱恙。史台身为晋王岳丈,此时不避嫌,难道不是徇私吗?”
陛下大限将至,这是群臣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仍没有一个人敢点破这件事。崔鉴说这番话,不就是讥讽他以为陛下快要驾崩了,所以早做打算立储君吗?
“陛下,”杨旷看向司马业,一有声泪俱下的悲愤,“三代以来,长幼尊卑有序,未曾听闻长子无过,而行立幼不立长之事。老臣身为晋王岳丈,竟在立国本之事授人以徇私的话柄。老臣年老昏聩,德不配位,请陛下黜臣三公之位;看在老臣为大魏呕心沥血几十年,恩准老臣返弘农终养天年。”
以退为进。倚老卖老也只有杨旷才有这个资格了。司马业安抚他道:“杨史台言重了。不过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的确不宜立为储君。”
韦谊又道:“皇次子燕王方正贤良,陛下曾夸奖能堪大用;老臣以为,可立储君。”
司马业再否道:“承贞才堪大用,却急进冒失,不妥不妥。”
崔鉴双手持笏板又道:“自古以来,长幼尊卑有序;嫡长子无过,怎可立诸王为储君?”
杨旷又回首看向他,“主少国疑。令君是想行董卓、霍光旧事吗?”
“血口喷人!”崔鉴也以眼神回击道,“史台身为外戚,此时不避嫌,难道也是想行东汉旧事吗?”
韦娴儿出列道:“史台和太尉几次三番地妄议嫡长而立庶,难道是要乱尊卑之序,招致天下大祸吗?”
崔鉴朝司马业拱手,接过韦娴儿的话,“陛下,臣附韦尚书议。储君年幼,诸王应尽力辅之,若乱了长幼尊卑之序,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
“陛下,”杨旷拎了下摆叩首道,“皇长子丰姿峻嶷,仁孝纯深,业履昭茂;夙兴夜寐,替君父分忧解劳。新政尚且不论出身广纳天下士人,若避贤而纳庸才,会令多少天下士人寒心。”
韦娴儿也紧随其后拎了下摆叩首,“陛下,九殿下地居嫡长,早闻睿哲,幼观《诗》、《礼》;允兹守器,养德春宫。怎可废周礼,妄议嫡长而立庶,天下之乱由此始矣。”
许明也出列道:“陛下,九殿下乃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宜立储君,俯顺舆情。”
“许尚书,”韦震出列怒道,“自古贤者居其位,你身为九殿下老师,此刻却徇私。有负许家清名,枉为大儒。”
将军杀伐的排场在大殿之中铺开,氛围陡然剑拔弩张了起来。
许让也不甘示弱。一时之间殿内只剩唇枪舌战。
司马业本已是强弩之末,听得殿下众人争吵,便觉心力不支。病气如山崩地裂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而来,他飘飘然,视线已然浑浊。
他一手强撑着案沿,不当心却将茶杯打翻在地。青瓷落在金砖上清脆的声响,如锋利的碎瓷片划过手指,鲜血顿时潺潺冒出。
殿下众人听闻声响,刹那鸦雀无声,所有人缄默地看向高堂主位,还带着一丝诧异。
戎马半生的皇帝,即便是病气缠身,天威依旧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就短短十日,已形同枯木。
司马业打碎的不是茶盏,是众臣僚心中不可触犯的天威;茶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浸湿贵不可言的金丝毯,野心也终于浮出水面。他示了弱,权力的反噬如同枝繁叶茂下疯狂的生长的根,镶嵌进他的骨子里,一点点将他蚕食殆尽。
这风云诡谲的变幻就在一瞬间。群僚齐齐跪地,眼神却如同草原夜晚里狼群的盏盏明灯。他们像狼捕猎前一样趴伏着,等待千钧一发的时机。
他挥了挥手,气若游丝,声若蚊蝇,“明允上前来。”
崔颢心中的鼓比洛阳晚间催促行人回坊的暮鼓还要响,权力的漩涡让接近金銮殿阶梯的每一步都血气翻腾,他压抑着想要急促的呼吸,跪在司马业主位旁。
“陛下,”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轻颤,原来这个时候,平日里任何的冷静自若都做不到云淡风轻。
他看见目光涣散的司马业朝他招手,他跪着上前,心中的鼓声已经盖过司马业的声音。“你去朕寝殿,去扬州。”
崔颢满手是汗地接过司马业手中的令牌,叩首道:“臣遵旨。”
已经没有余力再周旋了。司马业佝偻着,连喘气的声音都很小,他念念有辞地唤着“承制”,仿佛下一刻就气绝当场。
司马泰拎着下摆,在高健的声音中急速地上殿。这是他最后的时机,一定要赶在司马业绝气前,让他亲口说出“继承大统”的这句话。
“父皇。”司马泰饱含热泪地跪在他身旁,双手去扶司马业抬不起的手臂,心跳比刚扯上岸的鱼还要激烈。他悲痛的表面是即将失去父亲的幼子,激昂的内心在庆幸终于是权力的继承人。
他的双眸在司马业涣散的瞳孔下愈渐张开。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道:“快啊,快说出那句话。”
司马业渐渐张大的嘴角将他眼底的期盼点亮,那两行挂在脸颊的热泪随着明亮的眸子而晶莹。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在司马业迟迟出不了声的拖延中,心底那道催促不受控地出声:“父皇。”
究竟是急躁更多,还是不舍更多,司马泰已经分不清。他看见司马业的眉眼在他出声催促后耷拉下来,失望的情绪还未来得及扑上干皱的脸皮;那座一直压在众人心中的大山,轰然倒塌。
翘头案上竹简“哗啦啦”滚下的声音,像发起了冲锋的号角;殿下群僚齐齐抬头,权力的渴望已经将他们吞噬。
他记得司马信奋不顾身暴起拦虎后,转头面上的那几分担忧;姐弟俩的眉眼那么相似,为何皱起来时,只有他的承愿才那么情真意切。
五郎啊五郎,可你是个公主啊。
“陛下!”高健尖锐的那一声惊呼刚好落入耳中,金砖撞击着他不堪一击的五脏六腑。司马业看着一双双带着刃要分割权力的明眸,他记得刚出宫建府的司马信的朝服会弁如星,那双像极了她母后的明眸虽有野心但正直纯良。
承愿呐承愿,你会怨父皇吗?
皱成树皮的五指从手中滑落,司马泰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空无一物;在高健又惊又恐宣布“天子驾崩”的声中,他扑过去悲痛地大喊“父皇”,却不知悲从何来。
看似荣宠实则备受冷落的司马泰自小冷静沉着,夸他人如其名,泰然自若,不如说是冷漠。他冷漠地看着虚伪的自己扑在司马业袍袖旁嚎啕,被拉开后又假装无措;他觉得自己虚伪的悲伤那么面目可憎,却又实在博人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