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热风
“夫人,后面有辆黑色车子!”阿虎有些恼怒,“天天这样跟,他们不嫌累么!”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不能让他们跟住,”叶芙蓉淡淡笑了笑,目光投向飞速而过的店铺招牌,脑子里飞快转动起来。
“到东方杂志要经过春晖路、德福路、太平路……”阿虎迅速调动记忆,“要甩开他们比较难……”
“阿虎,德福路有我们的人,你让我在裁缝店下来,那老板的女儿我认识,我让她换上我的衣服上车跟你走,你带着她四处转一圈,等天快黑的时候再送她回来。”
“夫人,那你……”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回去!”叶芙蓉斩钉截铁地说。
德福路上绿树成荫,太阳很毒,人们这会都不愿出来,小贩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聊天,叶芙蓉今天穿了件月白缎面旗袍,缎面上压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花样,阳光下,那缎面流淌着眩目的光彩,她拿出顶宽沿白色帽子戴上,阿虎紧跟在她身后,两人笑语盈盈地走进裁缝店。
后面黑色的车子也停了下来,开车的男子垂涎三尺地看着那白色身影:“菊田,你说那女人的腰怎么能这么细呢,好像一掐就能断似的。”
菊田嘿嘿一笑:“这女人要落在组长手上真是可惜,我怀疑没几天就被折腾死了。”
“那是,”开车的男子眼中一冷,“他的手段还真狠!”
说话间,那白色身影又低头走出来,阿虎用身体挡在她侧面,把她送到车上,再为她关好门,他自己绕到前面,飞快地开车离开了。
当两辆车从德福路上消失,裁缝店里又走出一个穿着阴士林蓝格子旗袍的女子,她一双布鞋,梳着两个长辫子,用一本厚书搭在额前,她召唤来一辆人力车,飞快地朝前面跑去。
“老周,你带我进东方杂志社,我要去找个人。”叶芙蓉在东方杂志社对面截住装成烟贩负责保护杂志社的老周,“你把人指给我就马上出来,一有动静立刻发信号!”
老周四周察看一眼,大声道:“好,我马上送去!”说着,迈开大步便朝杂志社走,叶芙蓉连忙跟上,杂志社里的人都认识他,瞥了他一眼便都低头做事,老周径直走到一个小小的房间,敲门道:“吴先生,你要的烟我送来了。”
叶芙蓉从他面前拿了一把烟,把门打开便走了进去。门一关,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迅速冲到她面前,拽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叶芙蓉手腕被他攥疼了,连忙道:“是杨守一叫我来的!”
“杨守一!”他的脸青了,镜片后的眼中焦躁不安,“他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暴露,我们把他送走了!”叶芙蓉皱着眉头,“你要这样拽着我说话么?”
“对不起,”吴浩然这才反应过来,赧然道,“已经许久没人跟我联系,我都快急疯了!”
“是这样,杨先生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用什么方法通知其他的同志,让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潜伏下来等上级的通知。”
“明白!”吴浩然点点头,突然低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我是罗方生的太太……”
“什么?你们还有脸来找我,你给我出去!”吴浩然的脸涨得通红。
“我的话已经带到,请你赶快通知下去。”叶芙蓉悄悄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直在进行补救,你和你的同志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帮忙!”
她飞快地转身离开,关门的时候大声笑道:“谢谢吴老师!”她走出杂志社,朝老周匆匆递了个眼色,一辆人力车迅速停到她面前,她低头用书遮住脸,悄然离去。
“不对,他怎么老在这几条街上绕来绕去?”菊田暗骂一声,“别跟了,我们上当了,快回去叫人!”
“什么,人跟丢了!”刚川正史冷冷地看着菊田,“我不是说过让你这两天盯紧点吗,那杨守一跑得仓促,肯定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最后跟他接触的人就是这个女人!”他手上青筋高高鼓起,“你们这些蠢东西,跟个女人都能跟丢!”
菊田不敢抬头,听那冰冷的声音又起:“到法租界有三条路,菊田堵在东边那条路上,太郎去西边守着,我去南边,我们一定要赶在她回家之前把她截住!”
到了太平路,叶芙蓉换坐上一辆墨绿雪佛兰,催促着司机飞快地朝法租界驶去,当法租界南大门上高高的挂钟出现,她顿时松了口气,脑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
前面突然出现什么骚动,她悚然一惊,把手放进手提包里,车流被堵住了,前面车辆上的人们纷纷下来看出了什么事,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到处充斥着暴力和争斗,人们已习以为常,木然地等待未知的命运,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为街边血淋淋的尸体。
她没有下车,司机下去看了看,苦笑道:“前面有几个小瘪三打架,现在这世道可身是……”
这时,她瞥见几个大汉从前面迅速走过来,一见有女客的车子就把人拉出来看看,她浑身冷汗淋漓,手湿得几乎握不住手枪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司机道:“反正现在车子还动不了,我先去那个书店瞧瞧。”
她扶着车门下来,背对着那帮人,慢慢朝书店走去,一个熟悉的面孔迎面而来,她惊喜万分,不顾一切地提腿便跑,那人遥遥伸出双臂,在她栽倒的时候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急,你不要又伤到自己了!”
“快,快带我离开这里!”叶芙蓉颤抖着靠在他怀中,坚强的面具已经完全崩溃,因为她在几个大汉里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那让人恐惧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又如从她心底长出的支支利箭,穿透了胸膛。
陈刚微笑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女人还是惊恐的时候最美丽,那瞪得圆圆的眼睛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哀求的,柔弱的,凄凉的话语从红唇中流出,软绵绵地挠在人的心上,真比伏天的冰水,冬天的热酒还要舒服。
女人的泪水,真是催情的毒药,女人雪白肌肤上的点点血痕,才是天下最让人疯狂的美丽。
只有面对自己那美丽柔弱的中国母亲时,他才会有这样的冲动,他的日本父亲告诉她,那下贱的zhina女人不配做他的母亲,所以,他从小就被带到日本学习,大学毕业后又被父亲送到哈尔滨培训。
他培训结束那天,父亲亲手把一个中年女子送到他床上,他满面笑容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来,送个女人奖励你!” 。
那女子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容颜,让他振奋不已,他飞快地把她按到床上,她意识到他的意图,那温柔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愈加美丽。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当他终于释放出来,父亲拊掌大笑:“孩子,好样的,这些贱种民族本来就不用当你的亲人,甚至你承认与她有血缘关系对你都是一种侮辱!”
那一夜,他认识一个道理,自己的血统是高贵的,对这些人根本不用心软,因为他们的生命本就同蝼蚁没有分别。
这些可笑的,缠着小脚的中国女人,这些可憎的,猥琐的中国男人,统统该死!
这么多中国人里,只有罗方生和她是不同的,他们一个风神俊朗,一个娇柔美丽,偏偏又恩爱得让人妒忌,他们目光交流时那种火辣辣的爱意,让周围的人不由得跟着燥热起来。
更加让人忍不住想去破坏。
这些愚蠢的zhina人爱脸面,把女人的贞操当成祠堂供奉的牌位,他偏要去打碎这一切。当他把她送回去,想象着罗方生满脸怒火的样子,他竟然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他算错了,他们仍然那么恩爱,竟然连一丝嫌隙都没有,他妒忌得快发狂了。
他要毁了他,要占有她,让她天天在他身下哭泣。
“罗夫人,我们老板想请你做客!”陈刚扶着叶芙蓉刚走到书店门口,两人大汉挡在他们面前。陈刚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对罗夫人无礼!”他边说边挡在叶芙蓉前面。
“别罗嗦,一起带走!”一个大汉叫道,顺手把他拖了过来,另一个连忙把叶芙蓉抓在怀中,往路边的一辆黑车轿车推去。
“别动!”不知什么时候,叶芙蓉的枪对住了那人的胸口,她慢慢往后退去,“把人放了,动一下我就打死你!”
大街上的人发现这边的动静,纷纷四散逃避,一会就走了个精光。
两人面面相觑,那人放了陈刚,陈刚似乎吓得不轻,脸色苍白地朝她跑去,一个大汉刚想摸出枪,叶芙蓉一发子弹打到他面前,喝道:“都给我把手举起来!”
两人连忙把手举过头顶,陈刚已经跑到她身边,喘息着道:“罗夫人真厉害,我们快离开这里!”
“把枪放下!”一声厉喝在他们身后响起,田英带着两人端着枪一步步逼近,“不准回头,把手举起来!”
当那冰凉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叶芙蓉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陈刚立刻被人拉到一边绑了起来,她苦笑着对他说:“真对不起,连累你了!”她没有放下枪,抬起枪口指住自己的太阳穴,冷冷道:“你们要的是我,跟这个人没关系,你们把他放了,要不然不用你们威胁,我可以用自己的枪解决问题!”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田英哼了一声,要人把陈刚放了,叶芙蓉深深看他一眼,娇斥道:“快走!”
田英瞟了陈刚一眼,陈刚轻轻点头,拔腿就跑,田英为免夜长梦多,急着拉她离开,叶芙蓉闪身避开她的手,冷笑着:“不许碰我!你们想动我,哼,我未必会让你们如愿!”她双眼紧紧闭上,慢慢扣动扳机。
陈刚跑没几步,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他心头一颤,茫然地回头,看到满天金灿灿的光线织成一个铺天盖地的网,网的正中央,一个穿着阴士林格子旗袍的娇小身影软软倒了下去。
陈刚,应该叫刚川正史,一下子坐到地上。
阳光太刺眼,他的眼睛在涩涩地疼。他的目光迎着那些金色丝线的方向而上,想从蓝的天空找一朵白云,缓解这让人恐惧的酸涩。
母亲,永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会温柔地抱着他,会唱好听的歌,会用柔软的唇蹭他的脸,会大笑着把他举过头顶……
她喃喃地说:“我的儿啊,娘想死你了……”
zhina的女人,不是个个都卑微可鄙,怎么会有这么烈性,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
他是不是弄错了?
周围怎么这么多声音,尖利的口哨声,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们的呼喊声,一片混乱中,有个男子在凄然呼唤:“芙蓉,芙蓉……”
他的眼睛已经再也忍受不住那日光的煎熬,痛得连睫毛都挤成一线,颤动的黑翼上,挂着点点露珠,如霜风中哀伤的蝶。
“陈老师,跟我们回去吧!”阿虎把呆若木鸡的男子拉了起来,“芙蓉只是受伤了,没有生命危险,咱们老大的‘神枪手’名号可不是瞎吹出来的……”
“陈老师,你回回神啊!真是读书人,这点事情就吓成这样,比女人还不如……”
“陈老师,你放心,这帮东西被老大赶跑了,要不是巡捕房和警察局里的人拉着,老大差点把那些东西全给崩了,那日本女人吓得都傻了……”
“陈老师,夫人平时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性格这么刚烈,我们兄弟没有一个不佩服她的……”
“陈老师,你别傻愣着,大老爷们要有个大老爷们的样子,给我精神点!”陈刚的肩膀被他狠狠拍了一下。
所以人都知道,罗方生在生气。他把叶芙蓉的手死死攥在手中,连医生换药都不肯放,在他怒火熊熊的目光中,医生战战兢兢为她动了手术,把右手那子弹取了出来,等把她的手包扎好,医生才发现自己连内衣都汗湿了。
叶芙蓉很快醒来,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什么,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扣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闷声道:“回家!”
“陈老师,你有没有事?”叶芙蓉看到客厅里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罗方生怀中挣了挣,扭头问道。
“怎么会没事,他今天都吓傻了!”阿虎大笑起来,走到他身边四仰八叉坐下,“你们看他的脸现在还是白的呢!”
叶芙蓉也跟着笑起来,罗方生的怒火已到了顶点,他死死抓住她的手,大吼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晚来一步你就送了命,要是我枪法差一点就能要你的命,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要把你送走,是你自己回来赖着我,信誓旦旦要跟我同生共死,你用枪指着自己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