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蛇……不是,那个,江茶?”
阿欢陪我坐在山脚破败的小亭子里,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漏下,蜘蛛忙碌地补它破了的网。
我晃着脚,思衬着这个问题,最后想,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江茶是我平淡如渠水的人生里最不平凡的波澜。她带我腾云驾雾,给我唤来漫天流萤,她对我百般利用,可尚有的那么两分真心,便是我这一生所求之物。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前。
天色如墨,惊蛰声响,百妖复苏。
仿佛方圆百里的妖,都围拢了过来,有的未开灵智不成人形,有的半人半妖奇形怪状,一时间妖云倒比雷云还厚些,那雷声,更加沉闷了,一声声,像牛皮大鼓在擂似得。
这些妖,隐约有以大王娘娘为尊的样子,大王娘娘狰狞的面目上掩不住的贪婪,她盯着我手里的蛇鳞。
我心中一片茫然。
我只知道,江茶大抵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那结果,自然是很不好的。
老妖怪这些天不是近乡情怯不敢来见阿玲,是被困在什么地方出不来了。
她大抵,又自作主张地留了什么后手,能护我周全的那种。
我冷不丁地笑了,心里想的是,真狗血啊,真俗套啊。
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有些鼻酸。
我不愿她俗套的自我牺牲来护我,更不喜欢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那些妖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雨落了下来,下得很大,记忆里,我只见过一次这样大的雨,那一场雨造出了一场罪孽深重的洪水灾祸。
雨啪嗒啪嗒砸在脸上,我几乎听不清其他声音,我很麻木的瞧见,一只泥泞的妖手从土里钻出来,握住了阿欢的脚腕,阿欢又被吓晕了过去。
大王娘娘的目标很明确,她冲着我身上的蛇鳞来,却不敢再自己动手了,那些小妖们做先锋,前仆后继地冲过来,一一被白光挡住,在这样大的雨水里,连灰也不剩。
小妖们不住惨叫,我的眼神一向很好,哪怕是雨幕里,我也看见,大王娘娘有些得意的笑了。
那白光有些暗淡了。
我知道我需得想一些办法来,不然白光消散,我大抵就活不成了,那倒是没什么,就是连累了阿欢,黄泉路上我也怪没脸的。
可惜,我没有什么传奇的身世,不能在这生死关头,迸发出什么天生神力来逆转天命,我只是个凡人,智力平平,能力平平的凡人。
我咽了口唾沫,尝到一起咽下去的,混在雨水里的土腥味,不免让我想起在光阴牢里时,淹在河里吞下去的那一肚子洪水。
洪……水?
带着血腥味的洪水?
“咔嚓”一声,闪电撕破云层,天光一瞬大亮,我脑子里也有什么闪了一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的浑噩甩了甩,主动去握住那片浮着的鳞,我想,我该赌一把我和江茶的默契。
一路走来,有许多怪异细节在提醒着我,只是我没有联想到一处去。
我闭上眼睛,整理思绪。
从我和江茶离开光阴牢后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太顺利太顺利了,顺利到,像刻意为之,为了强行把这个剧本演下去的刻意为之。
出了光阴牢,我本该离开这里,江茶的性格,不应该拦我,但她拦了,用的理由也很蹩脚,蛊虫发作,又那么巧,她说完后,蛊虫真的就发作了,在那之前,跟没有一样。
真的是光阴牢里的时间和外界不一样吗?
再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兰花婶和家华的矛盾,于是合欢出现,硬生生用妖力改变所有人的记忆,合理化了家华的消失。
张家成了乌托邦,兰花婶不再管我去哪里,我们其乐融融,不像买来的媳妇儿和买人的婆子。
撇去妖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任何一件事,放在现实里都显得天方夜谭。
但,要说我们从未离开过光阴牢,也是不太像的,如果这真是一个妖力编织的,能让我心想事成的世界,就不该有阿玲误入,我和阿欢也不会在这里。
蛇鳞在我手上发出温润的手感,我握着它,在心底说,江茶,我不管你有什么后手,再不使出来,我也不要你救,我现在就把蛇鳞给了妖怪,就地一躺,还省了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地面都积起了水。
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
我笑了。
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对上人我尚且没有办法,对上这漫山遍野的妖,更是没有了。
我唯一的办法,便是和江茶耍赖闹横。
你不管我么?
那就一起死好啦。
之前发生的事虚虚实实,我不信全是真的,也不信全是假的,合欢面前,那个对我说会想出两全法,不愿借我寿数活着的江茶,我确信,是真的。
江茶已经舍不得让我死了。我不能说是不得意的。
雨水依旧落着,但,定睛一看,那雨水不再落在地上。
整个天地倏忽间翻转倒置了似得。
雨水倒灌了。
雨滴静在半空中,整个天地没了下雨的声音,一下很安静,那些小妖们愣头愣脑的四下打量,忘了往前扑。
大王娘娘微微眯起眼睛,嘴唇翕合,发出声咬牙切齿的笑,“河婆。”
那些倒灌的雨水,絮絮地积出个人形来,水珠不大稳定,那人形一会儿像个婴孩,一会儿像个成年女人,一会儿又像个耄耋弯腰的老妇,最后捏烦了似得,胡乱捏出张平淡无奇的脸,一个不高不矮的形,依稀能看出是个女人。
女人跺了跺脚,声音倒是很熟悉的,尖细,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地笑:“大王娘娘,好威风哦。”
我目瞪口呆,叫了声:“姬婴?”
“诶!”她响亮得应了,笑眯眯地回头看我。
她这个模子,是水里自个儿捏的,和当初那个男胎很不一样,是张完全陌生的脸,但她捏得又太平凡,好像街上打眼一瞧见过好多张这样的脸似得,便又显得有些熟悉。
我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又乱乱的攒了好些念头。
姬婴不是死了吗?
江茶说她灰飞烟灭,救不回来了的。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摇了摇头,应当是叫我不要问,我噎了噎,晓得现在也不是问事的时候,便点了点头。
姬婴转回头看大王娘娘,笑道:“小妖倒还不曾来贺过娘娘成了这一方土地神哩。”
我又瞠目结舌了。
土地神?谁?
江茶上回给我分析过,所以我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甚至知道大王爷为此经营了千年。
不曾想竟是给大王娘娘做了嫁衣。
然而,我又想的是另一着。
江茶说过,谁想成土地神,都绕不过去她身上的一方天地气运。
大王娘娘成了,那江茶呢?
那江茶呢?
大王娘娘不理姬婴的寒暄,也在问:“那蛇妖现在何处?”
姬婴的出现,又叫她很忌惮了。看得出来,大王娘娘确实很怕江茶。
想来也是,江茶抬手间能毁了大王娘千年的经营,她一个初做鬼神的,捡了好处,自当谨慎些。
姬婴故作高深地笑,“大人在何处,谋划些什么,我又怎么知道?不过大王娘娘,您如今做了土地神,不比曾经啦,该有些计较——为了这么个小朋友,和大人掰手腕,可不值当,大人便是真有什么首尾,还有山中那些前辈呢。”
大王娘娘一咬牙,筹谋了番,能屈能伸地露出微笑。
“河婆说得有道理。”
又看向我,“你求我办的事,我也知道,外乡人,我要看你的筹码才行。”
我很凝重的点头,大王娘娘冷哼一身,坐回轿子里,那四个鬼童子抬起轿子,又哼着歌谣往深山里去了。
余下的小妖怪们多也浑浑噩噩散去。
我看向姬婴,很委屈地问:“能告诉我吗?”
要是不能叫其他妖怪知道,能叫我知道吗?
我其实,很想,很想她。
姬婴很慈悲地望着我,尖细的嗓音也多了些温柔平和,她说:“你们走后,光阴牢破,我竟有一缕残魂依附在光阴牢碎片中苟活,是大人散了一身气运法力,将光阴牢残余的碎片与现实粘合,我才捡了机缘,逢水而生,化作河婆。”
“你问我她在哪,我是真不晓得,也许这方圆百里都是她。不过,你要想见她,或许可以去她的来处看看。”
那时,云层之上,疯和尚也说,何不看看来时路?
江党山之外,还是巍巍高山。
我乘不了云,架不起雾,得凭着两双脚,去走她的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