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祝余,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没办法,你也知道的,放心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一件事,尤其是在面对人的时候。”
“那江起舞呢,她让你放下心防了吗?”
“嗯,虽然她跟着我学坏了,也学会了骗人,而且多半把这功夫全使在我身上了,但是我相信她,即便是欺骗,也绝不会是以伤害我为目的的欺骗。”
“她是想爱我,才选择骗我的。”
想爱我,才骗我。
这话听着也太不像话了,可祝余说这句时,眼里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欣喜,似乎她只在乎前半句。
祝月明有些吃味,但不欲让祝余发觉,便将调侃演到极致。
“难怪你说,她总是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今天这么一看,我倒是觉得她看人的眼光挺准的。”
又在祝余脸色顿变,似要炸毛之际,避开她的眼神,转而扫了眼满壁书籍。
从下至上,从简策到帛书,再到卷轴、线装书,最后是活页本,其上记录着祝余这么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以及她做过的事,用她此前的话来说就是,既然要造骗局,既然这个战线注定要拉得很长,便不能忘记这些,否则一定会漏洞百出的。
不过现在,她的回顾却不是为了圆谎,而是为了坦白。
祝月明心里又酸又涩,却装作幸灾乐祸道:“啊,这么多啊,看你这进度,未来几天有你忙的了,所以还是省着点力气,就算再想和我争口舌之快,也都忍一忍吧。”
“那我就不打扰你啦。”
刻意做出“趁人之危,你奈我何”的得意模样,转身就朝书房门口走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失意。
她对祝余,是有占有欲的。
直到这两天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从前祝余只对她最为亲近。
但现在,她不再是那个唯一了,或许,往后也只能排在第二位了。
她才意识到,她对祝余,或许不单单是友情。
因为她嫉妒江起舞,而且是疯狂地嫉妒,她甚至在想,如果她早一点意识到,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祝余眼里藏不住的那种欣喜,会不会就是为她而有的了。
但她也感谢江起舞。
祝余回来后便将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全都告诉她了,她知道,江起舞待祝余是很好的,在那个让祝余想要逃离的世界里,她让她开心了,甚至让她对那个世界又有了期待。
可是……
“明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个。”
出了书房,关上房门后,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不甘心地说道。
影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是从来不被在意,是即便被看到,也都是作为他的,她的,或者它的影子,是被提到时前面总少不了所有者的存在。
但她的那个她,祝余,与旁人不同。
祝余在意她,看到她,为她取了名字,并且主动在她们之间建立起平等的关系。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在知道她居然是有生命的之后,祝余这么问她。
“当然,我很喜欢。”
“但是,你要不要考虑改个名字?”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决定你的名字的权利,况且当时为你取名为祝月明,也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祝愿月亮始终明亮,这样即便是晚上,即便流浪在外,我也能一直看到你,就不会那么孤单,那么害怕了。可是,我现在觉得当时有些草率了,好像把你的存在视作一种附属,仅仅是为了陪伴我……我觉得这样并不尊重你,所以,你想换个名字吗?”
“不,不需要换。我愿意让你替我取名字,也愿意陪伴你,至于你在意的问题,当你说出这些话,就已经是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了,况且,就算是以前,你也从未不尊重我过,你对我倾诉心事,对我说过许多话,虽然那些当下我都没有回应你,但是,我能感受到,你是真正认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与其说,喜欢你为我取的名字,不如说,祝余,我是喜欢你。”
那时还只是喜欢吗?对待朋友的喜欢,那,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明确了自己心意的祝月明,于情爱之事还很生疏,既然祝余为了爱,在回顾她的骗局,那她,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妨回顾一下自己的心好了。
她和祝余曾有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在杀了那些活吃同类的恶魔之后,祝月明纠结了几个月。
从前不回应祝余,是因为怕她疏远,怕她只愿和没有灵魂的死物倾诉,而在发生那件事后,变成了怕她害怕,怕她会认为自己是可怕的。
毕竟,她背了几条命,沾上不少血,其中更有她自己的同类——杀了那些恶魔,无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影子的死亡。
她怕祝余会认为,她也是能够做出残害同类的可怕存在。
但是,她眼见着祝余几个月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显然是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于是很想给她更多的陪伴,能够让她真切感受到的那种,这才下定决心,第一次对她说了话,将一切告知给她。
万幸,没有害怕,没有抗拒,有的只是接纳。
然后她们的生活慢慢朝着变好的方向发展。
她带祝余远离人类,也将她带进另一个群体之中。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有影子,她教祝余如何与它们交流,而它们,毫无意外的,也很喜欢祝余。
甚至,它们都愿意让祝余“住进”它们的身体里。
祝余说过,在人类眼里,影子只是没有厚度的薄薄一片,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那只是影子的一个切面,完整的它们其实是立体的,并且存在一个内部空间。
这一点,就连神都未必知道。
他们除了牺牲,并不在意影子。
而祝余的平等相待,让影子们认可了她,才为她打开了那扇通往它们身体里的大门,这样她便不算是流浪在外了,无论是花影,还是树影,除了她自己的影子,都能成为她的家。
不仅如此,她也不再需要害怕别人的伤害,只需躲进那个人的影子,想伤害她的人便只能是束手无策。
那是一段平淡却又极其美好的时光,祝余有了归属感,而她,终于可以在朋友面前展露最真实的自己,她们俩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互相陪伴。
但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戛然而止。
祝月明至今仍记得变化发生时,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混乱。
于影子而言,是彻底的颠覆。
大家都能感知到,自己不一样了,周围不一样了,看到的花不是花,看到的草不是草。
她不是祝余,却成了祝余的模样,至于真正的祝余,不知身在何方。
“祝余!”
“祝余!”
……
就连声音都是祝余的,仿佛她就在身旁。
祝月明四处找着人,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此时方知她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比海与天之间的距离还要更加遥远。
不知不觉,她一路找到了“人群”中。
那里喧嚣不止,乱成一锅粥。“人们”皆是衣衫不整,看得出来只是随意往身上一套,因为他们此刻最关心的问题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怎么不是我了?
之后便是神的出现——他们自称是创造了一切的神。
祝月明看不见那所谓的神,只听见天空中飘荡着他们为这个新世界准备的开场白。
他们说,原先的那个世界正在崩坏,而你们,是被选中的救星。
又说,在这个世界,你们可以体验以前从未有过的生活,那些曾经只能看着、听着的,在这里,你们可以去触碰,可以去感受,并且,你们不需要任何劳作,那个世界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所有物质、文化,都会在这里一起出现。
而最后的结束语是,很抱歉,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希望你们可以在这里肆意地生活,然后……
“人群”安静了许久,可神却就这么消失了,并未告诉他们然后之后,究竟是什么。
不过后来,祝月明还是知道了。
先是频频发生影子不分时间地点,瞬间入睡的事件,醒来后,他们都说自己做了梦,并且在梦里,他们都是一副极恶模样,伤害、掠夺,毫不犹豫、毫无心理负担地便在梦里做下那些事。
仿佛被下了诅咒一般。
又过了没多久,她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包括原先的那个世界正在如何崩坏,包括现在这个世界为何而存在,也包括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们的归宿在哪里。
因为,祝余出现了,她来找她了。
“就像是在看着我自己一样。”
这是祝余找到她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而她当时,惊喜之余居然还有一些羞涩。
如此看来,或许今日才发觉的情愫,在那之前就已悄然生起了。
羞涩么?
为什么呢?
对了,大概是因为她迷恋祝余的皮相,日日相伴时,看见便很欢喜,而分别的日子里,她也很想念祝余,于是常常看着水中的自己,就像是在看着祝余一样。
如果是友情,应该不会这样吧。
原来,那时祝余的无心之言,竟已误打误撞地踩在了她的心思上。
她要是早点发觉就好了。
情感果然是先于理智的东西,以至于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那份心思时,便生出了羞涩这种情绪。
祝余找到她后,告诉了她许多事。
突然间,在原先的那个世界,所有影子都不一样了,祝余感受不到影子身上有半点生机,就像是被死物给替换了一样——与影子相处久了,她已经对它们十分熟悉。
不仅她能感受到,有些人也发现了异样,因为出现了好几起影子动不了了的事件。这种动不了指的是,从早到晚,某个人的影子始终朝向同一个方位,并且形状似乎被固定了一样。
但出现几次后,这种情况好像又消失了。
不过,经过她的观察,其实不是消失,而是被控制住了,被一位叫做磈氏的神,他用神力控制着影子的朝向和形状,仿佛是为了让影子看上去和原先一样,仿佛企图通过这种手段来掩盖些什么。
祝余便觉得,想要找到她的朋友们,磈氏就是切入点。
于是,她抱着探寻真相的目的,趁磈氏不备,躲进了他的影子里——不知为何,也许神就是特殊的吧,总之她发现,磈氏的影子还是活的,因而她能够短暂地住进去。
在磈氏的影子里,祝余能够看见他所看到的,也能听见他所听到的,这样几天下来,她慢慢摸清了前因后果,也知道真正的影子是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她当时便想,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如果改变不了,她也愿意进入那个世界。
她也想做个影子,被带到那里去,即便最终的归宿是,不间断地承受伤病的折磨,直到彻底死去。
即便这样,她也愿意。
“你真的也这样了吗?”听到这里时,祝月明紧张地问祝余,“你怎么这样傻?这难道是什么好归宿吗?”
祝余回答:“你先听我说完,我只是这样想了,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磈氏,他恰好来了这儿,大概是这个世界哪里还需要修补吧,不过这与我无关,他进来后,我便偷偷从他的影子里溜出来了。”
“你在哪儿,我就想在哪儿。”
……
“你在哪儿,我就想在哪儿。”
祝月明看向书房,轻声念出了记忆中的这句话。
她知道祝余有多淡漠,但却对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叫她怎么能不沉沦其中,如今又怎么能不去嫉妒江起舞。
如果再要说一遍这句话,祝余对面的那个,大概已经不是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