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城里一片寂静,只有不知何处的火焰燃烧的声音。
人人神色各异。有人茫然震惊,有人不知所措,有人痛苦悲伤,有人怒火中烧……
而吴阿蛮在笑。
她看着城墙下呆若木鸡的士兵,越笑越大声,逐渐弯下了腰,乐不可支。
“你们替谢家卖命。”女人甚至笑出了眼泪,揩着眼角,“在那些真正的贵人眼里,你们,就配出生吗?”
死寂之中,忽然哐啷一声响。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扔下了手中的刀。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打破了某种不安的沉寂。
更多的刀剑砸到地上,一时间,武器坠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尤其是那些刚刚加入的新兵。他们大多出身贫贱,为了讨一口饭吃,想方设法加入了谢家军。
常威目眦欲裂。
他抽出刀:“你们他妈的干什么?想反了天不成?”
将军手起刀落,砍死了身边最近的、放下武器的士兵。
鲜血飞溅,引来其他士兵惊愕的目光。
常威迎向这些视线,怒喝:“别忘了是谁让你们吃香喝辣!造谢家的反,疯了吗!”
一张张盔甲下的脸,混合着恐惧茫然。
“……我们也没有吃香喝辣。”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平凡的小兵卒,脸上甚至还有未褪去的绒毛,看起来尚未成年。
常威刚刚扭头,便整个人僵住。
低阶兵卒的长矛,刺穿了他的咽喉。
“特别是今年。军需迟迟不来,你们上面吃香喝辣,我们……可是饿了好久了。”
兵卒很黑,很瘦,声音也是小声的咕哝,看起来谁都可以踩一脚,是军队里最受欺凌的底层大头兵。
但他攥着长矛的手,却毫不犹豫地一下子拔出。
鲜血从常威颈部的动脉飙出,喷溅到空中,又洒了一地。
常威瞪着眼睛倒了下去,仿佛至死也不相信发生了什么。
军队哗然。
更多的士兵扔下了武器,而有些人试图阻止,反被你一脚我一脚踹倒在地。有些士兵已经开始朝城门外奔逃,而有些,却随着城内的居民一起,奔向那些曾经隶属于谢家的一切。
城墙上的角落,男孩阿大已经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望了望四周,又望向旁边两个靠得很近的人,茫然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沈天弃忽然惊醒一般,将手从白衣少女两耳旁放下。
白衣少女目光转向这个干瘦的孩子,努力从半张尚未透明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不那么吓人的笑容。
“你醒啦。我怕打雷,这个叔叔在帮我捂住耳朵。”
听到叔叔二字,畸人嘴角一抽,睨了她一眼,声音古怪。
“还真是难为你,自称天下第一,能招引雷电,却听到打雷就发抖。”
白一眼已经如同玻璃珠一般,另一只正常的、纯黑的美丽眼中,露出带着点自嘲的笑意:“……因为我又厉害,又没用。”
沈天弃一怔,不待他说话,白便望着他,道:“这个计策,算是奏效了吧。”
“……至少谢家军是散了。谢府里面,虽然你将炸药和火种送了进去,但具体什么情形还不知道。”畸人皱着眉,“不过……”
沈天弃阴郁孤戾的面上,稍微和缓了神色。
他淡淡道:“总的来说,算是超乎想象地不错吧。”
白弯了弯已经僵硬的眉眼,柔声道:“真是苛刻的赞赏。沈……”
她顿了顿。
畸人看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
“宁。”他道。
“什么?”
“我单名一个宁。”畸人貌似平淡地开口,但紧绷的下颌,却泄露了几分真实的心情。
白眼中浮现笑意。
“这才像你的名字嘛。宁。”她道。
“……不要以单字称我。”
“宁宁?”
“……”沈天弃,不,沈宁,瞬间涨红了脸,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微微颤动,“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白脸上的笑容微怔。
她低下头:“我已经很努力,做个正常人了。”
少女声音有些落寞。
沈宁微僵,慢慢转回目光看她,却见白衣的少女,突然倒了下去。
“喂!”
畸人迅速伸臂,将她抱住,让她没有摔到地上。
但他的双臂却在颤抖,原本便青白的面色更加失去血色,喉头仿佛哽咽一般说不出话来。
大量鲜血溢出少女的口角,染红她如同被冰霜覆盖的、半透明的面。她颈间以鲜血绘就的纹路,也逐渐黯淡,甚至变成一种不祥的灰黑。
城墙上的吴阿蛮察觉到异样,也跑了过来。她一把抱住呆呆愣愣的阿大,上下检查了一番,又看向躺倒在畸人怀里的少女,神色从愕然变成悲哀。
少女艰难地朝农妇伸出手。
那是一只洁白的、掌心却皮肉翻开的手,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扎进,又用力翻搅,只为了制造疼痛,维持清醒。
农妇缓缓地碰了下那只手,却被少女轻轻地握住。
“对不起。”虚弱至极的少女,此时唯一正常的一只眼睛,也有些空茫的失焦,“我应该更早发现……我明白得太晚了。”
吴阿蛮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少女却轻声道,“真的,是我的错。”
她带着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深沉悲伤与疲倦,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她就被沈宁掐住了半边脸。
“不许睡。”畸人语气凶狠,声音却在颤抖,“教训我的时候那么厉害,轮到自己就放弃了?你不是要谢少爷身上那个东西吗!去找他啊!把那个东西拿回来!”
白被迷迷糊糊晃醒,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得出来……我已经撑不住了呀。”
她说话已经有些艰难,却还在笑,仿佛近在眼前的死亡,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会与我交换的。”
少女的声音如同轻之又轻的叹息。
沈宁说不出话来。
白又闭上了眼睛,喃喃道:“算啦。以后,你们自己努力。”
沈宁用力晃着她,嘶哑地低吼:“不许睡!”
“就要睡。”少女含糊不清地咕哝,沈宁将耳朵贴到她唇边,才听清她在说什么,“你替我向师尊请假嘛,早课我不去了。”
沈宁僵住,从她唇边抬起头,怔怔然望着已经开始意识模糊的少女。
“我真的好累。”白衣少女不知道把他当成了谁,鬼魅般的面容上是天真的神色,黏糊地撒娇,“我想睡觉。”
畸人慢慢垂下脸,沉默。
谢明流在谢府之中艰难跋涉。
北边的火势远远比他预想的大,到处都在燃烧——常年以明珠照明的谢府,确实缺少防火的训练,而最关键的,是缺少愿意救火的人。
似乎察觉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仆役们在府中大肆抢掠,连庭院中镶嵌的夜明珠都被抠掉了大半。
谢明流终于意识到了,春草那番话的动机。
“该死……她是故意引我到北边……”落难贵胄嘶哑地喃喃自语,“全都该死……等我和常威汇合……”
除了面上的黑灰,与华服的焦痕之外,此刻他右肩骨的形状也有些异常——他刚刚被一根突然倒塌的屋柱,砸中了肩膀。
如今少年左右两只手臂,都僵硬地垂落在身侧。
他已经靠近了北边的宅院。
那是谢家主母——王夫人的居处。
谢明流加快了脚步,却又猛然顿住,望着前方。
清俊如竹的贵公子神色被火光映得不甚分明,听到声音,慢慢转身,望向他。
谢明流的脸色难以形容。
“……程歇。”
尽管身上剧痛,但是他仍然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歇的笑容似乎是刻在脸上的。
纵使是此刻,背后是燃烧坍塌的房屋,清隽的贵公子依然带着这笑容,轻轻开口。
“我等谢兄很久了。”
他望了一眼起火的宅院,“看来,令慈的安危,谢兄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呢。”
谢明流默然片刻,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的院子在哪?”
程歇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王夫人的爱好是什么,谢兄不清楚么?”
谢明流冰冷的目光在程歇面上微微一凝,然后神色微变。
程歇自然发觉了他神色的改变,如玉脸上的笑容,倏然冷淡了些。
“王夫人似乎颇为喜爱我这种样貌的年轻男子。”他轻声道,“程家庶子的身份,也不配拒绝王家。”
谢明流没有说话,嘴角逐渐绷紧,不易察觉地退后了一步。
程歇似乎也不需要他应声。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修长白皙的手上,大片的烫伤痕迹,毁了这只原本该优美至极的手。
“这个院子,我当然记得。被带到这里,差点被药成傻子,拼命逃了出来……”程歇轻声道,“可好不容易回家后,父亲将滚沸的茶水,泼到了我的身上。”
他望着自己的手,目光自嘲。
“王夫人几句话,便可以坏了程家的大生意。那之后,我过的是何种日子,我花费多少心机,才击败其他兄弟,走到今天……谢家独子,估计无法想象吧。”
“……你将我母亲怎么样了?”谢明流哑声道。
程歇微微一笑。
他侧首,望着熊熊燃烧的宅院,幽幽道:“你不会自己听么?”
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时不时有东西坠落的哐当声,以及始终缭绕不去的,女人的哭嚎声。
谢明流脸色惨白,双目却赤红:“你竟敢——”
“我可什么都没有做。”程歇却平淡而断然地否认,“只是大火烧得门窗变形,她……或者还有她的面首,逃不出来罢了。”
他淡淡瞥了一眼谢明流,嘴角浮起微妙的、嘲讽的笑意:“我只是旁观——和谢公子现在一样。”
谢明流咬牙,不甘示弱般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只是一步。
少年垂着两只无力的臂膀,眉头紧皱,面容紧绷,却终究没有朝那燃烧的宅院里,再走一步。
程歇一哂。
谢明流定定看着他,突然低声道:“周慎呢?”
程歇挑了挑眉:“周兄?不知道呢。情势混乱,我与他走散了。”
“我看未必吧。”谢明流冷冰冰道,“我今日才发现,你才是真正的毒蛇——”
话音戛然而止。
谢明流瞪大了眼睛。
他的胸口,没入了一把匕首。
匕首刀身完全没入他胸腔之内,刀柄则被程歇攥在手中。
程歇身体呈前冲之势,面上依旧带着如玉般温润的笑容。
他慢慢将刀柄旋转,利刃剖开少年胸腔,甚至往下劈了些许。
鲜血顺着刀身流下。
程歇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匕首,鲜血喷涌而出。
剧痛之下,谢明流猛然跪倒在地,死死盯着那柄匕首。
那是一柄非常朴素、随处可见的匕首,只是刀刃尤为锋利,粘稠血色都无法遮掩寒光。
贵公子手持短匕,衣上、脸上都沾染了血迹,青竹般俊雅的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父亲不喜见我佩剑。他说大贵族之中流行佩短刀,因此夺了我的佩剑,让我携匕首。”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如今,算是知道为什么了。剑是君子之器,跟五家,确实是不相配的。”
谢明流胸口被开了个巨大的洞,双臂不自然地垂落,却依旧顽强地跪在地上,没有倒下。
他极艰难地开口,曾经清越的声音低沉嘶哑:
“……高台的火,也是你放的?”
程歇垂睫,笑了笑。
“嗯,是我。”
他轻声道:“比我想象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