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药当趁热喝,耽误了喝药的时辰就不好了。”
呵,冷漠。
“之后我再去城中给姑娘买些更甜的。”
嗯?
我眼睛亮了,“真的?你去给我买?”
我不知道这一刻的我在谢疏眼里像极了一只撒娇求喂的兔子,唇角小心翼翼地弯起,一双眼水灵灵地睁了老圆,目光里三分依赖四分欣喜,还有三分被谢疏自己过滤成了可怜无辜和委屈,于是谢疏就有片刻失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出了一汪软黏的水和强劲有力的回响——听起来矛盾,实际也是这么矛盾。
谢疏也辨不清心下感受,只觉得喉咙似乎有些发痒,默了默,才肯定道:“当真。”
我又问:“那我也能去吗?”
知道自己处境不算危险,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就出来作祟,我对这城里充满了兴趣,虽然作者写的是架空古风,场景变化出来多半不如正经严肃的古代风物鉴赏那么细致可究,但绝对也比现实世界那些仿古小镇要更让人身临其境一些。
不过理由当然不能这么说,我想了想,就道:“每个人的味觉是不一样的,你又不清楚我吃多甜的口味,万一买回来我还是不喜欢怎么办?不如带上我,我自己挑……而且我初来乍到,还没好好逛过这个地方呢,喝完药待在府里也无事可做,很无聊的……”
我一边说,一边持续向谢疏输出“瘪嘴”攻击。
谢疏三秒后就败下阵来,有些刻意地垂下一点眼皮,低声道:“可以。但姑娘需快点将药喝完才行。”
好!
我一鼓作气端起碗,再而张嘴一大口,三而……
搞不动了。
我眼眶里又泌出了眼泪,看谢疏,谢疏勾了勾唇然后看向外面,表示爱莫能助,看糕点,小桃在旁边死死守着坚决不让我在放下药碗之前有任何可乘之机,看药……
相看两相厌。
等我终于孤身解决完“心头大患”,又去见过谢疏的父母,补上迟到的问好,再和谢疏一起走出谢府时,只觉得今天刚换的一身新裙子都全是苦味,泡得发烂发皱再也洗不掉的那种。
太郁闷了。
而且有些抱歉,这衣裳本就是昨晚谢疏大方差人送来的,既不是我自己的,我也赔不起。
谢疏走在我旁边,目测一米八个子大概是放缓了脚步才能和我走在同一排,忽然道:“姜姑娘,一会儿买完糕点,我们再去成衣铺看看可好?昨日我思虑不周,想来只有两身衣裙定然不够,胭脂水粉也可以买一些……”
这话其实讲得很有水平,也充分展现了谢疏的温柔体贴和耐心细致,但我听着无端就从这安抚中觉出一点笨拙。
我眼也不眨地看谢疏,谢疏很坦然似地跟我对视了片刻,而后目光就有些闪躲地偏向了路前方。
十八的少年人,时而稳重不可测,时而直白得一眼就容易看穿,身上有一些长辈和环境要求的深沉气度,眼睛里却还免不了泄露一点青涩无措的真诚心思。
这样的谢疏和书里写的几年后的谢疏不同,又很相似。
区别在于,以后的谢疏能不动声色地将情绪全部掩下,留给别人一派泰然的难以捉摸,而现在的谢疏还不够老练,还没有经历足够的世事变故,是一块光泽可窥、却尚未雕琢完全的玉,上面有些棱角还锐利、鲜活,在白日下灼目亮眼——
没那么死气沉沉。
对,我觉得后来书里的谢疏有些死气沉沉。
他帮李元鸣登上帝位,眼光毒辣,手段果决,远筹帷幄千里之远,从这些来看,他当然是有冲劲、有血性,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他失去了自己的“心”。
好比美玉无瑕,剖开才发现内里成空。
谢疏为李元鸣尽心竭力谋帝位,虽是出于自愿,却不能算是他自己的渴望和念想;他将父母送去乡下避祸,希望长辈百岁平安,是一种孝和爱,也谈不上是梦想心愿。
就连李元鸣当上皇帝之后,他一生鞠躬尽瘁,推新政革贪官,也只是为国为民为天下,唯独没做什么是为了他自己。
他近乎于无欲无求了,如果不是亲友俱在,并非孑然一身,也许连呼吸的本能都会被他主动扼制——
就像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壳。
这是不正常的。
经过这一两天的相处,虽然时间有些短,但不妨碍我看出来,谢疏本来不该变成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谢疏的未婚妻知不知道,在她死后,谢疏会永远丢失了现在眼里这样的神采呢?
我想起我还没回答谢疏,扬出一抹笑来,随口道:“好,多谢谢公子了。”
“姑娘不必多礼。”谢疏听到答复,微微提起的心放下一点,莫名握紧了的拳也逐渐松开。
我没注意到谢疏在刹那间勾起又压下的唇角,因为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没头没脑地琢磨着谢疏的未婚妻会是什么样的。
杏眼柳叶眉?到谢疏肩膀高吗?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口味,会不会画画或者做饭?还是会些别的什么?
我想像不出来那应该是个怎样的姑娘。
好像不论如何搭配,都总是差一点,即便十全十美也似乎有些美中不足。
“姜姑娘,尝尝这个?”
我回过神,看见谢疏手里拿了一袋油纸包的酥糖,里头一个个又圆又白又胖,十分讨喜好吃的样子。
我尝了一个,然后从小桃手里拿过手绢擦了擦指尖,含糊道:“不够甜。”其实甜得有点发腻了,但我心里浪涛汹涌,乃至于快要翻江倒海,所以不够,不够盖住那些扰乱我平静的东西。
谢疏愣了愣,然后一笑,将剩余的递给小桃,又对我道:“那我们再去前面几家看看。”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原本想落后谢疏半步,无奈谢疏每一步都像掐好了距离,堪堪落在我身边,我看不成他的背景,就只好垂下一点头看地面。
我醒悟过来我刚才大概魔怔了。
就像糖一样,我想吃多甜的谢疏不知道,同理,谢疏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怎么会知道,书里也没写清楚,怎么能依照我的标准乱想一气。谢疏喜欢谁,那姑娘自然就哪哪儿都是好的,跟旁人觉得厉不厉害漂不漂亮都没关系。
但我还是想知道,究竟得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让谢疏甘愿蹉跎一生,到死都守着那样长日如旧、岁岁无怨的喜欢。
我有点羡慕。
“姜姑娘,我问了店家,他说他们家最甜的便是这几样,栗子酥,碧玉芙蓉糕和脆红糖。”
谢疏又递了一盒精致小巧的点心给我,结合名字看应该是栗子酥,另外两种捧在小桃手里。
我挨个尝了,最后点着红糖脆说:“这个可以。买好了,我们回去吧。”
谢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那眼神奇怪,不但奇怪,而且好像有点担心,他竟然也拿起一根脆红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而后评价道:“这个……好像不如方才的酥糖甜。”
我心虚地眨了眨眼:“是吗?但我就喜欢这个。我觉得买够了,回去了吧?”
谢疏好像微微眯了眯眼打量我,但不待我分辨,那动作很快又融进了笑里,他说:“不急,时间尚早,我们多看几家,比较一二,也许下一家有更甜的。而且还要给你买衣裳。”
我想说不用了,其实药也没那么苦,忍忍也就几分钟的事,不需要那么甜的糖来安慰,衣裳也不用,两身勤快点换洗也够穿的。
但那简简单单几个字临到嘴边我却怎么也吐不出去,竟然说成了:“好吧。”
说完我就唾弃自己,没出息。
谢疏却好似心满意足,轻吁出一口气,也不说话,只邀我继续往前走,一张脸上笑意如同三月春风五月花,温柔醒目得很。
我不懂谢疏为什么比我更热衷于找糖买衣裳,傻不傻。
——不傻。
我心里冒出两个小人,一边摆着嘲讽的笑不知道是在嘲谁,扯着尖利的嗓音刺我脑袋:“他只是性格如此,你别傻不愣登地胡思乱想、自作多情!”
另一个嘴噘老高固执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他看起来温厚,实际心眼里跟人的亲疏远近分得可清楚了,没必要亲自陪我上街!”
“那是因为他砸中了你的头,他愧疚!”
“愧疚就可以恃笑行凶吗!”
“人家嘴巴角只弯起来那么一丁点儿愣让你给看出了一口大白牙,冤不冤哪?”
“他是太内敛了才故意不让自己笑太大的!”
“明明是你自己加了十层滤镜!”
“我没有!”
“你就有!”
“我……”
吵死了!
两个小人“嘭”一下一起炸掉,把我炸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所以这次谢疏再次抬脚走向一家铺子时,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跟过去,没理会谢疏疑惑中略带惊讶惊讶中略显空白的目光,指着面前一排糕点语速飞快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来一份!”
然后我转头看谢疏,笑眯眯地语气轻快道:“谢公子,你不会嫌我吃得多吧?”
谢疏:“……不会。”
“谢谢谢公子!”我欢天喜地地道了声谢,看谢疏掏完钱那神色还有点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的样子,估计是没接触过我这么善变的女人,前一秒还是忧郁花骨朵下一秒就变身精神老妹,而且自来熟的段位又上了一个台阶。
比昨天初遇那会儿让人直接看耳朵还要豪迈奔放。
我想明白了,杞人忧天最傻,别管谢疏对我好仅仅是礼遇还是真有那么点真心实意,我都是穿书的人了,往不好了想上辈子已经玩完,这辈子是白捡的便宜,还不赶紧及时行乐,整天自找麻烦,那不是本末倒置虚度光阴吗?
所以,自然点,坦率点,高兴就调戏谢疏,不高兴也调戏谢疏,帮他把很容易就透出红晕的脸皮练厚,成为一个毫无破绽的英俊端方小郎君——
到那时候,未婚妻,你再不来,我可就上了。
我左手拈一块方糕,滋味还不如脆红糖甜,但我只觉得吃不够,一块咽下肚,又当着谢疏和小桃的面拿了第二块。谢疏也尝了一块,尝完后细微地摇了摇头,还拿眼睛看我,我懂他的意思:这姑娘是不是被蹴鞠把味觉砸没了?
我才懒得跟他上一堂“心情对于感官的影响”的讲座,那甜甜在我心里,我自己觉得我嗓子像被齁得黏住了就好。
这么一想,我又忍不住抿着唇哼起了小曲,走了两步,更是大胆地拉住了谢疏衣袖,催他带路去买衣裳。
“……”谢疏果然不愧是当丞相的料,对突然转变的情况也能迅速适应,抵达成衣铺时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我拿着几件衣裳问他,他也能从容不迫地给我解释两句面料款式。
可惜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公子,你比较喜欢什么颜色?”他目光在素淡和浓艳的上停留时间差不多,我眼力不够,没看出来他的偏好,只有直截了当地问了。
谢疏挺聪明一人,竟然还是没明白:“我吗?我偏好深一些的……姜姑娘,我们是来给你挑衣裳,我不用置新的。”
你有什么好笑的,我当然知道我们是来给我买衣裳,而且你对颜色偏好我早就从书里了解的一清二楚好吗?
“对啊,所以才问你,”我手指划过一排花红柳绿,提起一件湖青的比到身上,笑意不减,“谢公子你喜欢女子穿什么颜色?”
谢疏没回答,我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很不成熟的“啊”,疑问语气,特别小一声,但充满了迷糊和呆愣。
虽然他并没有真正的手足无措,但我想我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现在的表情。
我不打算放过他,又拿出一件湘妃的,“这个呢?还行吗?”
谢疏这才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姜姑娘……你喜欢就好,不用问我……”
我耸耸肩,把两件都放回去,又挑出一件月白的,无辜笑道:“我就是在挑我喜欢的啊。这不是恰好到了这里,跟你闲聊一下吗?谢公子难道从来没想过将来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那姑娘喜欢红色还是蓝色,喜欢银簪还是金钗?”
“这……”谢疏一瞬间心思百转,却不知是不是脸上突起的热度太碍事,他竟没能及时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且他深刻地怀疑了自己的理解能力,吃不准他究竟是被一个姑娘捉弄了,还是他的确不慎误会人家,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