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癸生推开最后一间茅草屋的大门，“二位请。”
君辞向里面看去，眉心一动。
屋子里空空如也，唯有正中间，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副棺材。
这柳树村从外表上看起来太正常，他下意识以为房间内也应该如阳间界的布置一样，看到那两副棺材，才更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阴界。
找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不容易，但看到陌生而诡异的场景，实在是很正常。
两副棺材都是木质，样式简单，上方敞开，棺材板就放在一边，君辞面不改色地走过去，看见棺材内壁有无数泛白的刮痕，层层叠叠。
君辞：“我们晚上睡这里面？”
“古那萨弋。”癸生的声音传来，“咖挞奈克息……”
君辞听到好几个陌生的发音，聱牙戟口，艰深晦涩，这些词句似乎组成了个什么句子，但他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回头看去。
癸生站在门口，仿佛并没发觉自己刚才所做有何不妥，僵硬的脸上带着硬勾出的微笑，黑幽幽的眼珠直直盯着他。
君辞瞬间想到什么，后背渗出一点寒意，掌心下意识开始凝聚灵力。
“啊，原来是这样。”燕云朔忽然接话，拍了拍棺材板，手掌放下时顺便握住君辞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这是大柳树的树干做的？那用来养魂效果应该很好吧？”
癸生微微歪了歪头。
癸生：“嗯，对魂魄好。”
“那你还有棺材睡吗？”燕云朔仿佛没察觉气氛有些不对，“我们睡这儿，你怎么办？”
癸生：“我修为够了，不用棺材养魂，你们新死，睡里面好处更多。”
燕云朔恍然大悟，对他笑了一下：“那谢谢啦。”
癸生：“不用，此乃我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燕云朔直接在棺材一角上坐下，“话说你这活儿是怎么找到的？帮中洲域干活儿有什么要求吗？我俩也想多修炼一下魂体再去投胎呢。”
“没有要求，只需搜集游魂，在使者来时将鬼物交给他们就行。”癸生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你们若也想修炼，可以留在此地，和我一起搜集新鬼。”
“真的吗？”燕云朔眼睛一亮，“会不会太打扰你了？”
癸生摇摇头：“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我也只是借魂柳庇护罢了。”
“那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就能一起行动了。”燕云朔喜滋滋的，忽然想到什么，“那你在这儿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不想马上投胎，也想多修炼一会儿的鬼吗？怎么这村子里就你一个人。”
癸生：“修炼枯燥，修行不易，他们都没检查下来。”
燕云朔：“这样啊……”
癸生：“你们先休息，我要去看看那些白衣魂。”
“好的。”燕云朔点头，很有礼貌地又道了一次谢，“多谢你。”
癸生缓缓摇了摇头，表示不谢，随后关上门，离开了。
他的脚步很沉，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君辞一挥衣袖，在房间中设下一层隔音屏障：“他有问题。”
“是。”燕云朔脸上的笑容消失，“忽然专门说玄语来试探你。”
阴界鬼物有自己的语言，君辞直到刚刚听到癸生那陌生的发音，才突然想起来。
玄语传承自上古，与玄文同出一源，玄文为文字，玄语为语言。
据说其实世间所有生灵天生就会玄文玄语，越是懵懂混沌，越是与天地的本源接近，只是随着在阳界的时间渐长，会将这些逐渐淡忘，直到死后重归混沌，又重新学会玄语发音。
在修界其实有人专门研究玄文玄语，认为这是连通天地本源的钥匙，有些法咒若是以玄语念出，效果会大幅增强，只是这些研究进展都很缓慢，玄文还能从古籍中找到遗迹，玄语根本就无从查起。
君辞之前专门修习过玄文，他在龙煊那里看到的关于阴界的帛书，就是玄文书写，但他在今天之前从来没亲耳听过这些文字变成语言。
君辞猛地看向燕云朔：“你怎么能听懂的？”
“我也不知道啊。”燕云朔摸摸脑袋，“他刚刚说话，我就听懂了，甚至过了一会才发现他换了语言。”
于是赶紧接上话茬替君辞圆场子。
君辞：“你背着我偷偷学玄语？想在大比上赢我？”
“虽然我之前经常背着你学东西，但今天这真不是。”燕云朔发誓，“这玩意整个修界都没几个人会吧？你这身份都找不到人教，我还能背着你偷学？”
君辞一想，确实也是。
君辞：“那你凭什么能听懂那些鬼话？”
凭什么他听不懂？
燕云朔一摊手：“我也想找人问问啊。”
君辞皱眉看着他。
“你是师叔从燕山捡回来的，灵根又能生出阴气，现在还无师自通学会了说鬼话……”君辞细细数着他的异常，“你和鬼修一脉什么关系？”
据传在上古时期，鬼修也曾盛极一时，甚至能占据阴界的小半壁江山，只是后来阴气逐渐为怨气污染，鬼修一脉才因此没落。
而目前有记载的最后的鬼修踪迹，正是在燕山。
“我师父也怀疑我是鬼修传人，不过没找到确切证据。”燕云朔很不在意地摆摆手，“这在以前对我也没什么意义，就算最后证明我真跟鬼修有关系，我还是只能选灵修的路子。”
毕竟阳界阴气稀薄，鬼修式微，根本不适合修习鬼修法门。
但现在情况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君辞：“现在我们在阴界。”
如果燕云朔真跟鬼修有关系，在阴界的话，他是不是就能按照鬼修的心法和功法修炼？
怪不得他能靠吸收阴气突破到金丹中期……
如果燕云朔真的跟鬼修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我也在想，要不要找点功法来试试，不过现在不急。”燕云朔把歪掉的话题拉回来，“现在要急着考虑的是外面那位。”
生灵死后化鬼，自然学会玄语，但玄语发音晦涩，表达困难，在恢复一定神智后，鬼物在日常都倾向于使用通用语。
癸生见他们第一面说的并非玄语，而是通用语，说明他平日里大概率也是说通用语的。
那为什么，会在刚才突然冒一句玄语出来？
君辞：“他应该是怀疑我们并非死灵了。”
其实他们两个身上破绽很多，最大的破绽便是为了打探消息，自称新死之鬼。
但他们身上力量波动太强了，神智也太清醒了，根本不像刚死的鬼。
癸生给他们找了个理由，说是因为他们生前实力强横，所以死后也强大，但死了都还有金丹实力，活着的时候至少是炼虚期。
癸生会相信他们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是炼虚期修士陨落而成的鬼物吗？
恐怕是早已生疑，为两人找到这个理由，也只是为了稳住他们。
“但他刚刚说玄语试探，我也明显表现出我听懂了。”燕云朔摸着下巴，“你说他现在信不信我们？”
“信不信有什么重要。”君辞根本不在意这个，“他若不节外生枝，我们便相安无事，他若想对你我下手，那就要承担后果。”
他们最开始愿意跟着癸生进这柳村，就是因为，评估过后觉得这元婴中期的鬼将敌不过他俩联手。
“那他多半得承担后果了……”燕云朔悠悠道，“这个村里也有些蹊跷，你发现没？”
君辞：“嗯哼。”
村中怨鬼太多了，或者也可以说，白鬼太少了。
按照癸生的说法，他每天出门，搜寻野外的鬼物，这些鬼物中有当天新死的白鬼，有被红祸怨潮从别处带来的怨鬼，两者数量其实差不多。
但现在村里的前几间茅草屋中全是怨鬼，最后一间住着他们两个。
那些白鬼，都到哪去了？
君辞：“他刚刚走的时候，说要去看看那些白鬼？”
燕云朔：“那我们也去看看？”
两人出门，只见癸生在院子里，陪那几个鬼童玩游戏。
他发黑发青的手指间缠着一根翻花绳，正僵硬笨拙地试图将绳索翻出花样，但都以失败告终，试了好几轮，他才刚发现君辞他们似的，抬起头：“二位有何事？”
“我刚刚带回来那些白衣魂呢？”燕云朔学着癸生对白鬼的称呼，“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癸生顿了一会儿，才迟缓地道：“看这个作甚？”
“无聊嘛。”燕云朔道，“我多看看，争取早点和你一样，能从新魂的状态看出阳界的形势。”
癸生慢吞吞地点头：“这样。”
他将翻花绳放回一个孩子掌心中，又摸摸孩子的脸，手指擦过它的嘴角：“就在后院，二位跟我来吧。”
后院就是这一排茅草屋的背后，刚转过去，君辞脚步就是一顿。
这里是柳树正下方，无数的枝条从头顶垂下，而燕云朔带来的那十几只白鬼，全都凌空吊死在柳树枝上。
燕云朔看着眼前的场景：“这是在干什么？”
“新死之魂，还不稳定。”癸生解释道，“魂柳能帮它们稳固魂魄。”
就像他让君辞燕云朔睡魂柳做的棺材一样，把这些白鬼吊在这，也是为了固魂。
君辞神识扫了一圈，发现这场景虽然惊悚，但效果似乎确实如癸生所说，是为了稳固白鬼魂魄。
这样看来，好像村里的异常情况都能有合理的解释。
两人什么都没多说，燕云朔当真上去盯着那些白鬼仔细看，似乎真想看出它们是怎么死的。
癸生就站在一边。
但他不知道两人还能偷偷说小话。
燕云朔：【啧，好狡猾一鬼，还知道把我带来的白鬼留下，这是防着我提出要找它们？】
【但这里只有你带来的白鬼。】君辞，【他最开始送进来的那些呢？】
燕云朔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面前吊在柳树枝上的十几只鬼：【这小胖子是我们今天捡的白鬼吧？可不像是饿死鬼啊。】
他们这一路都没见过饿死鬼，前院那几个鬼童却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若君辞没看错，刚刚那翻花绳的小鬼脸上，还留着几块碎肉。
癸生捡的白鬼去了哪里，简直不言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