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出借花献佛,销赃诬陷。
时间紧迫,来不及调一辆新马车来。姜行将南朔带在身前,快马加鞭率先归城,望月留下整理那些在人口上弄虚作假的证据,随后跟上。
话虽如此,南氏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书面证据,反倒是平白多出一大笔可疑的粮食。蜀王现在因长子逝世悲痛欲绝,任何关于赈灾的贪腐不论因果必将从严惩处,届时申诉冤屈之前人头先落地了。
当务之急必须先拦下通风报信的田氏,联合秦佩,尚有一线机会。
仲春的风还是寒凉,南朔的指尖凉得如坠冰窟,轻轻攀附着他的腕子。
“冷吗?要不要坐到我身后来?”
“不,”南朔轻轻摇头,“我在想,要是我家渡不过这一关,至少要让你和小唐脱身。”
“小唐有本事,铺子一支哪儿都能活,我么……”姜行扬鞭,“若我说我不想脱身呢。”
“不行!”南朔虚扶在他腕子上的手忽然握紧了,姜行垂下头,见他浓密的睫毛掩在发丝后轻颤。
“我害过你一次,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重蹈覆辙。”他蹙着眉,“况且你还年轻,身体康健,未来必大有——”
话没说完,他便感觉被抱紧了。凌厉的风从二人之间所剩无几的间隙穿过,竟也变得温软起来。
“你对我,究竟几分是愧疚,几分是情念?”
这话把南朔问得一噎,他止住话头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过无所谓了……”姜行自嘲地笑了笑,“你总是离我太远。我们的出身家世,能力所长,几乎是牛马不相及。我好不容易才捉到你,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我想碰到你,我想站在你身侧,我想让你眼里只有我。”青年嚣张又委屈地宣泄着自己的欲念,“我有在尝试和努力,虽然办得很糟糕,也不能让你相信我什么……”
环在腰间的胳膊箍得很紧,炽热的心跳声击打在耳畔,仿佛要把他掐进血肉中不分彼此。被密不透风的情绪团团包围,南朔心底泛起沉痼般的陈旧酸涩。
“你该恨我的。”他听到自己苦闷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我的确恨过你,”回答的声音却是清脆而张扬,“不过用小唐的话来说,恨也是一种爱。”
“你听她的……”南朔哭笑不得。
长长的嘶鸣在他的尾音中落下,姜行在府前勒马,翻身跃下。
小半日的路程被缩短到一个半时辰之内,回到锦官城的时候天边才刚刚泛起夕阳红。南朔只看见依稀的光,却能从被牵起的那只手上感受到赤诚到足以融化冰川的温度。
“那也是有道理的。”
姜行的声音响在耳侧。尽管不合时宜,他还是臊的耳朵一热。
“毕竟在恨你之前,我早就爱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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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虒的一切仅限于猜测,南公本对此将信将疑,直到南为翻遍整个府邸也找不出当时与田氏签署的白纸黑字条约,才后知后觉大事不妙。
“我和叔公这就去找田琼对峙!”南为拍着脑袋抓起外袍就要走,被南朔拦住了。
“我和叔父去,你拿着我的信去城门等望月,届时连同证据与信一同交给秦佩。”南朔从怀里拿出封好的信,“我的字迹,秦佩认得出。”
“这显然长公子您亲自去更好啊!还要什么信!”南为看着他黑黢黢的眼睛,“况且您还……”
“你听着南为,田琼那边太危险,南氏至少要保一个人。”南朔摸索着握住后辈的手,“这个人选,比起我,你更合适。”
“不是,可是,我——”南为语无伦次地原地打转,拽住身旁沉着脸的家主,“叔公!您说句话啊!”
“够了!”南公一声呵斥,痛心疾首地看着两个后辈,“这件事是吾的责任,送死吾一人便足矣!”
“我对叔父送死毫无意见,只是您孤身去能拖得了他多少时辰?”南朔尖锐的唇枪舌剑让中年男人变了脸色,“也就是铮铮铁骨砸水里听个响罢了。”
南公揉着酸胀的眉心陷入沉思,南为急得跳脚,病急乱投医地把一旁给马喂草的姜行拉进了家事中。
“姜盟主,您也来劝劝啊!”他摊着手,“您不是喜欢长公子么,就这么看他送死去?”
“因为我也去啊,”姜行一脸理所当然,“生不能同衾,死后同椁也很好,记得把我们骨灰洒一起。”
南朔忍不住招他过来给自己踢一脚。南公闻言惊得差点揪掉了一把胡子,而南为则破口大骂他疯子想找棵东南枝把自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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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琼几乎无时无刻不泡在画舫上夜夜笙歌,南朔一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下船去蜀王府。
“这么快啊。”田琼跟孟非云叹气,“哎,就不该多喝刚刚孟将军敬的那杯酒。”
孟非云笑笑没说话,让手下举着长枪,热情而愉悦地将三位贵宾迎上了画舫。
没等南公怒发冲冠冲上前兴师问罪,田琼一脚就把他踢到了一旁,着人在腾出来的空处摆上了一把矮桌,一盘棋。
“没大没小!你的礼数呢!”
孟非云一柄剑指向中年男人的咽喉,被姜行反手弹开。南公瑟缩在角落里,在姜行你老实点儿吧的目光中咽下了一肚子的说教。
“老匹夫,以前上学就最烦你。”田琼向手下努了努嘴,“把他绑起来,让他跪在我身旁。”
“你想干什么。”南朔警惕地蹙眉。
“陪我下一盘棋吧,南朔。”田琼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踉跄按在了棋盘面前,“赢了我,我撕了举报信,再不过问此事;输了,输一子,我就打他一下,如何?”
还生怕他看不见,田琼扬起鞭子狠狠抽刮在木质的地板上,剧烈的强响回荡在船舱之内,吓得台上起舞奏乐的莺莺燕燕尖叫连连。
南公的脸色骤然一白,南朔也阴沉下脸。所有人都知道他眼瞎,连棋格都不知在哪,所谓下棋不过是凌迟的侮辱罢了。
“欺负老人家算什么男人。”姜行忽然开口,“况且他那身子骨,两鞭子下去就得驾鹤西去,你打得过瘾么。”
“哦?”田琼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姜盟主有何高见?”
“姜行!”
南朔猛地拍桌,却被姜行带笑的声音掩过。
“我替他受刑。”姜行挑起嘴角,“看你们是先下光棋子,还是先把我打死。”
南朔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他知道姜行的意思,只要拖到南为将信函和证据送给秦佩,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任凭姜行再怎么结实,那也是肉体凡胎,那样重的鞭子能禁得起几下……
田琼捋捋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天生发黄的毛发,眯起的细小眼缝来回端详着二人的面庞,倏地捧腹大笑起来。
“好好好,好得很!我最喜欢折腾鸳鸯了!”他伸手在棋子里搅动,发出刺耳的脆响,“南朔啊,看你可怜,让你一分吧,你先下。”
“田公子大度啊。”南朔冷笑着去摸棋子。
分不清白还是黑的子在指尖轻捻,他感觉对面的人猝然凑近了,落下一句低语。
“劝你别指望你那好侄儿了,”他说,“一半的精锐杀手都去追杀他咯!”
南朔一怔,手中的子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出老远。
“落子无悔落子无悔。”田琼哈哈大笑着,执子用力地敲响在棋盘中央,“出界,也算我赢吧?”
于是在南朔黢黑的脸色中,第一声鞭用力地拍斥在□□上,发出一声血腥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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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样就暂时没事了!”唐朝岁收起自制的听诊器,把塌上的姜舟扶起身,对着门口探出来的三个脑袋嘱咐,“要让病人情绪平稳,千万千万不可激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姜姐姐病好啦!”傅闻弦欢呼着跑进屋里,一头扎进姜舟的怀中蹭来蹭去。蹭得头发都散了一肩抬起头,才发现姜舟还是皱着眉。
“怎么?还是不舒服吗?”碍于男女有别的小鱼儿踌躇着站在门口。
“不是,心口没那么痛了,只是有点不好形容。”姜舟蹙眉歪着头,“就感觉好像……好像阿行出了什么事儿。”
“嫂嫂那么厉害,还有望月在,那些喽啰一定不在话下!”傅闻弦挥出一个小小的拳头,差点砸到端水来的翠翠。
“不是,不是……我感觉他在离我更近的地方……”姜舟揉了揉眉心,“哎,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身体不舒服,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唐朝岁整理着自己的医药箱,“阿弦,带姜姐姐出去转转散散心吧,总是坐在这儿也净瞎想。”
“好哦!”傅闻弦听到能出去玩就双手双脚赞成,拉着姜舟往外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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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为不好说,动不动那小刀剌自己的长公子和笑眯眯美滋滋说着骨灰洒哪条河风景更好的姜盟主哪个更疯。但他确信一点,这俩人天生一对,锁死拷紧,别再出来吓人了。
拗不过两个癫子,他只能拿着长公子的信和嘱托一头扎进人流中。
正值晚市,商贩打起精神勉力吆喝着叫卖着,指望赚得今日最后一点儿利。逆着人流跑了小半刻,他就开始后悔自己抄这近路干嘛,还不如骑马绕远,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了城门。
就这么分神的片刻,南为一头撞上迎面的人。黏腻的糖人粘到脸上,他伸手擦了擦,才发现面前举着空棒子要哭不哭的是熟人。
“阿弦!阿弦不哭,我们再买一个……”姜舟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哎,这不是南公子么,怎么这么着急呀?出了什么事儿?”
傅闻弦瘪瘪嘴,把哭腔摒了回去,“是哥哥和嫂嫂出事了吗?”
傅闻弦就爱提不开的那壶水,南为眼见着姜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几近透明,赶紧摆摆手扯开话题。
“没事没事,这不是长公子跟叔公又吵起来了,我寻思着出门躲躲么。”青年撑起一个笑脸寒暄,“诶,两位吃了吗?”
“没呢没呢,我们一起去吃吧!”傅闻弦亲昵地攀着南为的胳膊。
真要命啊,南为这回真的为难了,南为心说,他家长公子是怎么跟这块废物小点心打了十几年交道还不疯的啊。
姜舟看出他的勉强,刚想开口打圆场,一道利光骤然从眼角的余光中刺入。吵闹的集市在这一刻变得鸦雀无声,唯余这道冲着她面门而来的劲风声——
“小心!!!”
南为一把将她扑倒在地,利镖刺入了他的后背。
后知后觉的尖叫从一派祥和的集市中蔓延开来,血色沿着石缝的纹路蜿蜒延伸,直到夕阳残红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