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了半日,南朔一觉梦醒才发觉已经回到了锦官城的闹市区。沿街的商贩吵嚷着叫卖,漆黑的视野中泛出模糊的橙色光点,是夕阳。
发现自己能看到些光是近些日的事儿,兴许是转好的征兆。他揉了揉眼,摸索着掀开马车的帘子,小唐那叽叽喳喳的清脆声音便传入了耳。
“……我和佩佩要去酒楼吃饭!佩佩是谁?哎呀,这位呀,蜀王府家的女世子呀!”唐朝岁探过头,“诶!南大人回来了呀!听说是和好了?”
“还用听说吗。”秦佩说,“恋爱养人呢,这脸色看着不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南朔无奈。
“我们美少女的事儿你们男人少管。”唐朝岁从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你下次再去绵虒的时候帮我带……”
“我还没说我要去呢。”
“那我——啊!”望月话没说完被唐朝岁一脚踩在鞋上,美丽的五官扭曲得抽象起来。
“跟我傲娇什么,亲亲娘子在那儿你能捱得住不去?”唐朝岁不由分说地将铜板塞到他手上,大概是亲亲娘子这个称呼把南朔唬住了,他没再推脱。
“帮我带个烧鸡给小鱼儿和翠翠,翠翠爱吃城南那家。”她叹气,“小姑娘的药要不少钱,我不想收,小鱼儿也不肯,就只能送点东西补补身子了。”
南朔应了,又听秦佩问他,“你这么赶回来要去哪儿?据我所知,你爹和你侄儿都被田琼请到画舫上了。”
“田琼又再打什么主意?”
“听南为说跟临邛的灾情有关,”秦佩压低声音,“你呢?也跟赈灾粮有关?”
南朔点点头。秦佩扫了一眼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唐朝岁心领神会地拉住望月,拔高嗓门进行一番小哥哥看你脾胃虚弱月经不调来跟我学习冰美式呼吸的高谈阔论。
唐朝岁的声音高亢锐利犹如同时奏响三十支唢呐,掩护是掩护,可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秦佩按着太阳穴,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塞进南朔手里。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一趟粮仓,”秦佩说,“我去过几次,查不出什么,你兴许能试着撬一撬他们的嘴。”
“他们?”南朔蹙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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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望月勒马停在城郊粮仓的门前,拍了拍小唐蹭了满身的香粉,跳下马掀开车帘。
南朔要强。姜行在的时候把他抱进抱出的,姜行不在了,他能自己来就自己来。望月递上拐,提着一口气看他摸索着踏出车厢。
“南大人——”
有人从背后喊他,望月转过头,看见一身赤绛戎服的年轻将领抱胸站在粮仓门前,再定睛一看,那年轻人缺了一条胳膊。
“哦对,忘了,您被免职了。”那人负手踱步上前来,“唐突唐突,现在该叫一声南公子,是不?”
南朔拉了一把望月:“这人谁?”
望月:“傻叉。”
南朔拱手一礼,“哦,傻公子,初次见面——”
“南朔!”年轻人气急败坏地打断他,“我姓孟名山字非云,我把你脑子连眼睛一起打坏了吗!”
“哦对,忘了,”南朔从善如流地收了礼,“你现在缺一条胳膊,行不了礼,失敬失敬。”
孟非云拇指一挑就要抽出腰间的剑,被望月拦在身前。
“他妈的哪来的狗这么护主,我要想砍他他脑袋早落地了!”孟非云猛地挥手赶他,“滚边呆着去,我跟他说几句话!”
望月瞅了一眼南朔,南朔忍不住掩唇笑,让他退下的时候差点笑场了。
“朝廷内乱,将军府内部大洗牌,秦佩说派了个新提拔的将军来负责赈灾事宜,”南朔说,“孟将军大难不死,多好的命,胳膊砍得值啊。”
“我当初就该把你嘴也缝上,”孟非云掏出怀里的账册,重重地抽在他胳膊上,“粮仓的账本,拿好了啊瞎子,你要愿意,叫上你们一家老小去点一遍也无妨。”
南朔收了账本,“你们跟田氏什么关系。”
“怎么,”孟非云嗤笑,“于氏倒了,还不兴人家找个新靠山?”
“下任丞相是谁?”
“关你屁事。”
“下任摄政王是谁?”
“关你屁事。”
“下任大司——”
南朔拉长了音调,上扬的语调平白无故地高抛在空中顿了顿,把孟非云的眼睛都顿大了。
“算了,不问了,我们走。”他招呼望月要走,被孟非云一条胳膊拦下。
“你问啊!你怎么不问啊!”他指着南朔那张讨人嫌的脸,“下任大司马是我!搞定蜀中老子就回去当大将军去!”
“你们查啊!查出问题来就见鬼了!等着被蜀王革职抄家罚款然后上街乞讨去吧!”
“好好好——”南朔敷衍地摆摆手,慢慢爬上马车,“废话连篇,再说下去望月晚上回不了绵虒了。”
“望月?什么望月?哪里有望月?”
望月翻身上马,对他翻了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白眼,驱马离开。留下孟非云在无尽的夕阳下缓缓瞪大眼睛,以头抢地发出一声猿啼。
“啥——?!!我大妹子小半年不见变大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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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在锦官城留宿了一夜,翌日清晨出发,午前带着账本赶回了绵虒。
账目本身没什么问题,就像秦佩派姜行来绵虒之前说的那样,王府的人仔细核对了账目与实际出入库情况,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南朔还将赈灾粮的总量和年前拨粮的数量比对,也是一切如常。
“他说什么了?”
“说有猫腻,直接冲去他叔公屋里翻案卷了,我走的时候好像又在吵。”望月把装着烧鸡的食盒放在桌上,“哦,他说不让你跟说来着。”
姜行笑得春风得意,伸手去摸食盒,“他肯想着我就好,嘿嘿,这是他给我带的……”
望月一把拍在他手上,“他给翠翠带的。”
姜行的脸垮了下来,蔫了吧唧地趴在书桌上。
“我也好几天没吃肉了,咋不给我带一口呢,这地方没肉没油没米还都是看不完的书,我眼冒金星,小字儿都在我眼前吹唢呐了……”
望月十岁出头混江湖时就跟着姜行了,姜行这两天看的字儿比他过去五年加起来还多,属于他爹娘泉下有知晓得了都得蹦起来给他竖个大拇哥的程度。
“这是前几任县长的计簿?”望月将散落一地的案卷拢在一起,“你想查什么?”
“人口。”姜行勉强支起上半身,“诶对,你去的时候能帮我问问小鱼儿之前县里大概多少人?”
“好。”
望月点头应了,帮他理好案卷便提起食盒前脚踏出门,一阵喧哗毫无征兆地从前院传来。姜行抬起头,看见望月原路退了回来。
“怎么?”
“您吃吧,”望月瘫着一张脸把烧鸡塞到他手上,“小鱼儿被拖来了,说他偷了邻里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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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状这人姓吴,是小鱼儿和翠翠的邻居,一妻一子,平时经常在城里帮工,日子过得去。看文弱书生带着个伤病的姑娘可怜,经常接济他们,送些米面之类。不曾想小鱼儿狼心狗肺,偷了他要宰给妻儿补身体的老母鸡,发现的时候那只鸡已经只剩个骨头了。
这吴氏说得眼泪鼻涕纵横,小鱼儿气得满脸涨红,声称昨天晚上说得好好的花了十天口粮换了一只鸡,怎么今天翻脸就不认人。
乡里大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月见不着几次油星子,一只鸡算得上巨额财产了。小鱼儿在乡里名声也大,一来二去闹了开来,姜行审案的时候乡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更何况姜行这临时抱佛脚上阵的。
小鱼儿家里吃剩的半只鸡是板上钉钉,但吴氏家里却找不出多出的那份米面。按照现有证据是小鱼儿理亏,姜行知道他无辜,从轻发落将他关在衙内。却还有些人不依不饶,要姜行重罚他八十大板,乌泱泱地围着县衙不肯散去。
姜行抱着胸靠在门前,吴氏就叉着腰站在那儿冲他吐口水,阴阳怪气地说。
“我是被伤着眼了,但不瞎!”他指着自己脸上裹着的纱布,“你不就因为你姐才偏袒他么,你姐那贱货跟那男的早搞到一起去了,还开塾呢,门一关谁知道在干啥,下贱!”
姜行脖子上青筋暴起,抱起剑就要上前。
“你再说一遍!!”
比姜行更快的是姜舟,瘦小的女人从围观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气得脸色通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刚吸了两口气就一阵胸痛地佝偻起身子。
“姐!”姜行生怕她一口气没上来撅过去,赶紧把她扶进屋里,招呼望月关门送客。
他姐瞧着温和,那脾气可犟,小时候就她半夜睡相不好蹬人这件事都能吵半个月,现在是身体差了精神不好,倔脾气还在,继续呆在这儿肯定要跟这刁民吵起来。
“你没把孩子送来上学,小鱼儿都劝了那么多次,”姜舟还不甘心,扒着门缝跟他嚷嚷,“塾里管饭还不收钱,好多乡亲们都巴不得孩子们来……”
望月要关门,姜舟硬拦着不让他动。
“我敬重你是个打铁匠,手艺人,有自尊心,那也不能血口喷人呀!”
门缝在望月的艰难努力下终于合在姜舟的尾音中,他抹了抹满头大汗,把抱着胸气成河豚的姜舟扶到树下,回过头姜行还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
“盟主,也别生气了。”望月拍拍他的肩,“根据律法,实在是不能判定那个人的罪行。”
姜行抬起脸,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于是望月拍在他肩上的手倏忽感到一阵寒意。
“那就——不根据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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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一声尖叫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有人在山坡下发现了吴氏的尸体,像是半夜失足坠崖而亡。
昨日告官无果,今日便一命呜呼。县城里缺什么都不缺八卦,消息不胫而走,一个上午传了好几个版本,最离谱的一个是翠翠吃了鸡后鸡神上身,为小鱼儿报仇,一巴掌拍死了吴氏。
姜行坐在县衙的小土坡上,一边擦自己的剑,一边听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乡民将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也没沾血啊,擦什么呢。”
后腰被人掐了一把,姜行停了手里的动作回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你看得见了?”
“没呢,我猜的。”
“我以为你还要过两天再来呢,”姜行看南朔拢了外袍在他身侧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不由得挑眉,“哎,你叹什么气,我亲自出手,杀得很干净的。”
“还过两天,再过两天我来给你收尸吧我。”南朔掐他的脸,“你知道这人谁吗?”
“这人肯定不是吴氏,手上一个茧子没有还打铁匠呢。”
“瞧你聪明的,”南朔贴在他耳边上,咬牙切齿,“对!他姓田!田氏二公子!”
“那我岂不是杀得正好吗?喂喂喂——疼!”
南朔干脆上了两只手,恶狠狠地把他的脸揉圆搓扁。
“嫂嫂!出大事了!”恰在此时,傅闻弦提溜着裙摆急匆匆地冲上了坡,像一颗滚圆的小香瓜,“吴氏的妻儿带人冲去姜姐姐的塾,说她跟自己丈夫私通先//奸/后杀!”
“啥?”
姜行懵了。
先//奸//后杀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