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散值,南朔收到了宫中快马加鞭来的一封密信。
傅闻弦告诉他,太后不知怎么读了唐朝岁新写的那本《丞相大人外传》,勃然大怒,以篡改朝臣形象、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为名,下令挨家挨户搜剿书册,相关者羁押入牢,势必要找出写书的那个人。
太后的命令下得急,他没办法直接忤逆,只能偷偷用这种方式通风报信。寄信之时常侍众已然在城内外展开大范围搜剿,多半是要找姜行和姜舟的下落。
南朔扔下书册去找望月,要她避开外头于氏和大司马的耳目带他出城。
谁知口还没开,望月抱着胸直接把他堵在了院门口,二话不说折过他的手臂,把人推进了书房。
望月这阵个子蹿得快,快要比他还高了。望月真是个魁梧的女子。南朔被她按住的时候感觉自己撞在了一块长得非常俊俏的钢板里,唏嘘地感叹。
“嘶……哈……”书房里,唐朝岁在地上抱着手臂拱成一只蠕动的蚯蚓,“阿月真有你的,我胳膊要掉了……”
望月把门在身后关上,面无表情地跟南朔解释,“小唐找你,很急,差点掉进茅坑里。”
南朔:“。”
南朔:“但我也有事要出门,很急,比小唐掉进茅坑还急。”
唐朝岁咔嚓一下就从地上旱地拔葱地站了起来,“不要做这种有味道的假设啊二位!我只是好久没回来摸错南大人的后门了……噗。”
她非常神经地突然笑了一下,“还是我姜哥开的后门来着呢。”
南朔白了她一眼,转手拿毛笔敲木鱼似的敲她脑袋,“你给我呆茅坑里去。”
唐朝岁抱着头躲到望月身后,望月只能按着两人的肩膀调停。
“所以呢?”她问,“怎么就你一人跑来,盟主如何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唐朝岁拍拍自己的脑袋,“刚刚张近带着常侍众来城郊挨家挨户验人、搜剿话本子,我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但他已经被扛在马上带回羁押——”
她一把拽住南朔急匆匆的袖子。
“听我把话讲完!”唐朝岁着急地原地蹦了两下,“不是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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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不是姜行。
南朔与铐着手链脚链的赵正则对视了片刻,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觉得头痛气短胸闷。
——怎么是你啊?!
“你好啊南大人。”赵正则还跟他打招呼呢,“这里的炕竟然比我家大诶。”
“是啊,”南朔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住的是廷尉狱,天子经由廷尉直接管辖的牢狱,也被称为天牢。”
“天字一号的牢狱?”青年文官摸了摸下巴,“感觉还不错。”
“……一般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重臣,十中有九处肉刑,剩下一个斩首弃市。”
赵正则沉默了。
南朔喊住一个监守的眼熟常侍,给了些碎银打听,结合唐朝岁的描述才拼凑出事实。
大约是她和姜行被为难的时候赵正则回来,又恰逢家中搜出了大量话本子,他对话本作者的指控供认不讳,吸引了常侍众的注意力好让小唐和姜行脱身,自己则被押到这里来。
……话本子是小唐闹脾气时收来要还给她的,借着搜剿话本之名要抓的是姜行。南朔忖度着回到那间天牢门前,漆黑的室内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明明都知道。”他说,“却还是选择保护他们,”
“……我可能办砸事了,”黑暗中的锁链轻轻磕响,“姜行被引回京,多半是我无意间一手造成的。”
“但——”
“信被偷走的那一刻足以见分晓,想来南大人之前也是有意提醒我这点。”赵正则打断他,“可惜我念着旧友一场,实在不想把场景闹得太难看,便随口提点了一句。”
南朔抿了抿唇,疲倦地合眼揉了揉眉骨。
赵正则是难得的清明人。尽管在看到入狱的不是姜行的那一刻,他可耻地感到了庆幸,但顶替他的赵正则何尝不是责任心驱使之下的无妄之灾。
“小赵,我会尽我所能保你。”南朔重新抬起眼,“京城之外,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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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落了足足半个月的雪稍歇。刚刚有点年味儿的京城却因为天子的一道令下,不得不披麻戴孝,为那位尸位素餐的于氏子弟哀悼。
又或许是没有抓到预想中的人,太后的脾气愈发暴躁,傅闻弦每次上朝的时候眼眶通红。南朔想劝慰他,自己却也心力憔悴,心有余力不足。
雪落的时候冷,化雪的时候更冷。
这一夜他从大司马府上回程时身体力行了寒冬腊月的寒凉入体,厚重车帘都遮不住的北风硬邦邦地拍在身上,钻进骨头缝里,关节生疼,而小唐给的药在五天前就吃完了。
“明日亥时,”孟非云驱马行在车舆旁侧,“大司马命我秘密去丞相府迎姜舟。”
“哦,受命的是你啊。”南朔敷衍地应付,“怪努力的,闯那么多祸还敢揽活儿。”
“啧。”孟非云发出不耐的一声啧嘴,“姜舟……还在萍谷,这次依旧是望月,对吗?”
“怎么。”南朔反问,“你想揭穿她,然后两个人串一根鸡翅去阴曹地府比翼双飞?”
孟非云青筋暴起,弯刀几乎要出鞘,却听马蹄声从前路迎来。只得硬生生压下怒火,看着姜行在他面前勒马。
“……姜哥,怎么来了?”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来随便看看。”姜行瞥了一眼身侧的马车,“你也送得够远,辛苦了。”
“想什么呢——”南朔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尖,“你再晚来一点就能给我收尸咯。”
“我、我没有……”
秋天的时候这两个人关系就已经冰火不容,姜行走了快四个月,情况只变得更糟,现在也显然不是能握手言和的好时机。
“小孟,成败在此一举了啊。”姜行拍了拍他的肩,扯开话题,“之前砍坏的那柄弯刀呢,修好了吗。”
“……呃,啊,还、还没有。”孟非云一愣,“姜哥明天要用?”
“嗯——只是想拿我爹的遗物斩除恶徒,慰藉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姜行笑了笑表示无妨,“也罢,东西坏就坏了,人在就好。”
他跟孟非云许久没见,但时下更深露重,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姜行放低马速,跟着南朔的马车走一小段乡间小路。
头顶的星子摇晃,宛如胸中擂鼓动荡。
他分明有千言万语,无数疑问,到了嘴边却又成了无用的情感宣泄,凝结成块滞涩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姜行。”南朔怕冷,只将小窗开了一条足以透过声音的小缝,“你有东西落在我这儿。”
“不是都被你烧了吗。”
“总有落网之鱼。”
姜行侧身看去,一封信从窗缝中塞了出来——「休妻书」。
“……你自己留着吧!”
姜行一把掀开窗,把信连带人团吧团吧推了回去,末了还不顾里面的哼唧哼唧重重地合上了窗。
“诶哟痛死了,也不知道下手轻点儿……嗯?这是什么?”
南朔又推开窗,手里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
“之前宫里不是送来徐州的参和灵芝,小唐说那个对你身体好,我就去……寻了一点,”他摸了摸鼻子,“磨成粉,化在水里味道没那么涩。”
南朔愣了愣,瓷器柔润的纹路磨过他的掌心,泛起令人心悸的涟漪。
“你……就是因为这个去的南方?”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故作姿态的咳嗽以及逃也似的急促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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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围剿大司马的计划早在上个月已经初具雏形,但由于太后的贸然施压,无论是大司马还是于氏都已经按耐不住性子,因此实行仍旧比南朔预计的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大司马生怕于氏的搜剿将真正的姜舟或姜行擒获,率先向南朔提出要冒着风险见姜舟。于是将计就计,南朔与他约定在腊月二十九的夜里由孟非云接应、送“姜舟”入府,实则与于氏里应外合执行刺杀。
姜行埋伏在城区通往京畿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带着些江湖弟兄混入车队。刚巧的是小唐家正住这条路边,于是他把人散开,自个儿在小唐家院墙上蹲着盯梢。
唐朝岁披着外袍也蹲在门边,捧着杯茶瑟瑟发抖,主打一个陪伴。
“说起来,”她忽然抬起头,“最近没怎么听你提姜姐姐,她一个人没事吧?要不要我过年去陪陪她?”
“你是馋她那一口饭了吧。”姜行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托江湖弟兄照看着呢,一直都有书信往来,放心。”
“嘿嘿。”唐朝岁捧着脸笑嘻嘻,“等一切顺利结束,咱们叫上阿月一起走,把南朔一个人留在京城上班,让他羡慕死!”
姜行被她逗得忍俊不禁。
当急促的马蹄声从道路尽头传来的时候,吵吵闹闹的唐朝岁也识相地闭起了嘴,只是焦躁不安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着茶。
恰逢一只黑鸢从天边掠过,在姜行头顶盘旋。
腊月的夜寒凉,唐朝岁猛地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从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着乡道上的动静。
风尘仆仆的车马仿佛融化在了夜色中,屏声的护卫贴在马背上沉默地驱赶奔跑,刻意放轻的马蹄在宁静的乡间小道上只发出宛如石子磕碰般不易察觉的声响。
唐朝岁将微凉的茶杯抵住唇,像是要抵住快跳出来的心一般——她也不知自己的惶恐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觉得危险。
马车经过家门前的一瞬,呼啸的北风猛烈扑面而来,车帘仿佛被扇了一个巴掌般高高掀起。
也就是这一刻,唐朝岁与马车中的人对上了视线。
……?!!!
茶具在地上碎裂,溅出的茶水濡湿了鞋袜。但唐朝岁顾不上这些,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呼喊。
“姜——”
她话才出口,院墙上的人已俨然如一柄利剑蹿入枯矮的灌木丛,坠在风尘仆仆的车马之后远去。
一封拆开的信笺飘落,黑鸢啸叫着远去,少女冰冷发抖的手指捡起单薄的纸片:
「姜哥可好?孟兄拿着你的断刀来说你遇险,你姐坐不住,直接跟他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