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大了。
南朔今早踏出家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料到,下午能跟姜行坐在一座破庙内等雪停。
姜行说他不需要,于是只有南朔一个人缩在破庙的一角撑着伞,一抬头就能看见挂在树上于缺那张缺心眼的脸,腹中作呕。
姜行其实远并非外表的那么温和,相反,他骨子里有些疯癫执拗的东西在,所以姜舟才会那么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南朔呕得太大声,甚至另一旁的姜行也投来了视线。南朔看着他沉默着起身,冒着雪把于缺的人头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迎风招展。
“……你一定要挂起来吗。”南朔忍不住问他。
“要交差。”姜行掸了掸肩上的雪,“而且要看看是谁不惜花一锭金子买于缺的人头把我引回京。”
“别人敢引你就敢回是不是。”南朔让他过来,“低头,头顶也有雪。”
姜行又长高了一点儿,就算乖顺地低着头,他得踮着脚才能看清他头顶。少年的唇角泛起了青涩的胡茬,脸的轮廓比记忆里凌厉了些。他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第一次注意到他眼尾勾是。
他端详着痣发愣,猝不及防姜行抬眼,少年化墨透亮的眼瞳闯入视线。
“我以为是你。”
“……”
南朔重新执起伞,望着雪吐出薄薄一口白雾。
“于氏派去徐州的刺史也是我杀的,我查过了,那些人跟我爹的死有关系。”他又说。
“……”
“我也去找过我姐,她说我冤冤相报,打了我一巴掌,到现在还红。”
“……”
一口又一口的白雾浅浅地融入空气中,南朔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听。
中秋行刺事件发生后,朝中局势紧张,他凭着「姜舟」这张牌维持的平衡早就裂痕斑斑,于氏和大司马互相牵制,讨不着人,便试图将突破点转向姜行。
——这几乎是人尽皆知,莫说赵正则,连小唐和望月都转过弯儿来。姜行说杀了于氏的人,说见了姜舟,就是不明说他意识到了南朔赶他出城的原因。
“……南朔。”姜行的声调抬高了些许,“你还会喘气吗?说话。”
“快喘不动了。”南朔打伞的手从冰凉的那只换到还没来得及捂热的另一只,“你该再晚些来的,可以给我收尸。”
姜行抱着胸斜睨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还不见你说点好听的。”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南朔也偏开伞看他,“我爱你爱到快疯了快死了,这样够不够?够的话就赶紧出城。”
“……”姜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要不是面前人是在面色太过苍白,摇摇欲坠,他差点就再甩个巴掌上去。
“没有未来的事情,多说无益。”南朔平静地直视他的怒火,“说吧,怎么样你才愿意走。”
姜行长久地、恳切地注视着他,几度唇动,却又三缄其口。南朔的心跟着他的犹豫一起沉浮,他有些恐惧听到那个答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义无反顾的勇气还剩下多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就此失控,彻底沉沦。
“……我要带走阿月。”最终他说,“这件事结束前,我不会走。”
南朔微微松了口气,尽管违背了他的计划,但至少不是最糟。
“你最好现在答应,然后好好给我规划个位置。”姜行阴着脸威胁他,“我问过于缺你们围剿大司马的大致计划,你要是不答应,到时候我把你的棋盘都掀了。”
南朔被他的恶狠狠的语气逗乐了。
“……你笑什么。”
“笑有山贼乐善好施,举着一锭银子把刀架人脖子上问,‘收不收银子,不收就杀了你!’”
“胡说,”姜行咕哝,“山贼明明是来收尸的。”
午后的日头不知何时从云层间探出头,为银装素裹的大地披上一层暖色的光辉。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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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在挂着人头的角落里找到一锭金子,断壁残垣的雪被黑色的鞋印踩成了一团。显然那个悬赏的幕后黑手偷偷听了有一阵子。
“别找了,我知道是谁。”南朔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来,“应该是针对我,不对你。”
姜行若有所思地掂量着那块金子。
“你现在住在哪儿?”
“暂时借住在小赵那边。”姜行答,“小唐也经常会过来,她好像又想写话本子了。”
南朔的脑瓜壳瞬间嗡嗡警铃大作,小唐好不容易消停两个月,又开始犯病了。
“这里离丞相府有段距离吧,”姜行把拴在后头的马牵过来,“要我送你回去?”
“别,你千万别。”南朔听了直摇头,“大司马和于氏在丞相府周围巡逻,你冒头哪还有命,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去。”
“好好好——”
姜行撇撇嘴,突然凑到他面前去。南朔以为他要吻他,下意识地往后避让,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跌在了雪地里。
扑簌的白雪落了满身,大氅从青年羸弱的肩头滑落,向来精明的脸上是难得的呆滞迷茫。
“?”姜行奇怪地看着他, “我就想看看你头上那根是不是白头发。”
呃……哈哈。
南朔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拉住对方递来的手,宽厚的手掌烫得骇人,他像碰到了热水一样蜷了蜷手指。
可对方没有再给他避让的余地,意料之外的巨大力道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入少年同样滚烫的怀中。衣领被手指轻轻揉开,柔软的气息沿着脖颈一路蜻蜓点水地下滑,最终抵在了颈弯之中。
“姜、姜行……嘶。”
啧啧水声在令人浮想联翩的衣襟深处响起,细咬勾起一阵酥麻,唇齿间来回摩擦着同一块皮肤……肯定破皮了,痛。
姜行这都不能算是咬他,纯粹是在给自己的领地打标记,疯得恨不得把血肉都嵌进这个印记里,永世不分离。
南朔偏着脑袋干脆放弃了抵抗,将脖子送到他嘴里,让他好好癫发个够。
……结果姜行非常突兀地停下了。
他瞪着他,眼圈红红的,嘴里咕哝,“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啧,还嗟来之食,显摆着你了。”南朔没好气地拿伞敲他腿,“挑食,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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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相安无事。
临近年关,朝事繁重。赵正则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下班晚,疲累得倒头就睡,于是借住的姜行便包下了家务活。
唐朝岁也时常来蹭饭。他们买了相邻的房子,如今京城柴米油盐涨了一番,两个人便商量着搭伙吃饭,生一趟火能管两张嘴,省了点米盐和柴火钱。
腊月二十,天气难得晴朗。姜行在集市散前采买回来,推开门的时候唐朝岁已经忙活着把大白菜和粉条下进了锅里。
“小赵……诶,姜哥啊。”小唐从灶房里探出头,笑眯眯的,“今天吃土豆炖粉条。”
“小赵还没回来?”姜行舀水洗了洗手,“我来做吧,你休息休息。”
唐朝岁从善如流地把灶房让给了他。一方面是姜行做饭好,不像南朔那个手笨的呀,煮个粥都能煮成一块板砖那么硬;
另一方面,姜行洗手作羹汤的时候看着特别人夫,好磕好吃,给她写作提供了新的灵感。
“……你怎么又开始写了。”姜行将锅菜都焖进锅里,盖上锅盖,从灶台的角落里竟然抽出一本《丞相大人外传》,“不是,小赵怎么还放在这里看。”
“我之前差点把这些全部烧掉,是小赵帮我把那些都捡了回来。”唐朝岁歪了歪头,“不过真的重新开始写,还得是从望月那里听了一段故事。”
“嗯?还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唐朝岁定定地看着他,“是武林盟主死了以后的故事。”
柴火噼啪地跳,映出少女难得认真的神情。
姜行潦草翻书的手愣在了半空,又重新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扉页上的第一段字映入眼帘:
「庭有枇杷树,他死之年吾手植。于吾死之年,已亭亭如盖也。」
“姜哥——姜盟主——”
唐朝岁掀开大锅,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眸中刺痛,落下两滴泪来濡湿了脆弱的书页。
“再煮要糊锅了,”小唐把锅盖放到一旁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我跟你说,这锅粘起底来,比南朔的嘴还硬,可难刷了。”
姜行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将书揣进了怀里,重新拿起了锅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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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加班的赵正则留了一份在锅里,姜行给自己和小唐分别盛了一碗。唐朝岁一拍脑袋说要回去把炉子里的药给南朔热上,不然脆弱易碎的丞相大人真的要躺棺材板,于是姜行送她到门边。
“小唐……”姜行忽然叫住她,“你之前说南朔不停梦靥和发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三年前,他从萍谷带回来那棵桃树之后。”唐朝岁了然地看着他,“而且我也觉得奇怪,问过他缘由,他只说这是他欠某个人的。”
“欠……?”姜行胡乱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他在迫使自己思考某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然而越回想,堆积的蛛丝马迹便让他越心悸。初见时便一反常态的消极态度,院子里的桃树,莫名其妙的保护欲,欲言又止的种种……简直罪证累累,昭然若揭。
落了日头的天更加寒凉,阴沉的夜浑浑噩噩地拖着沉重的身躯赶来,天地一片黯然失色。
唐朝岁还捧着碗站在院门口吸溜吸溜,“望月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可能怕我一个冲动回来。”姜行沉重地吐息,“可我明天还是想进城。”
“那怪我多嘴了。”唐朝岁也跟着叹气,“小赵回来得越来越晚,局势越来越紧张,最近所有人都在找你。”
她话音未落,急促的马蹄声便踩着乡间小路疾速靠近。
姜行探出头望去,武弁大冠坠金铛,赤马长矛着轻甲——穿戴整齐的常侍众已然从乡道的尽头围堵过来,挨家挨户地查问过去。
显然于氏按捺不住,十有八九是冲着姜行来的。
“说什么来什么,小唐,你嘴开过光。”他叹气。
十常侍为首的张近已经骑马逼近,显然逃是来不及的。姜行与唐朝岁快速对视一眼,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少女眼疾手快把一碗白菜土豆炖粉条扣他头顶上。
“嘶——”
姜行烫得一个激灵,唐朝岁推着他的背往自己院子里赶。然而注意到不寻常动静的张近在他们面前勒马,颇为迷茫地打量着这行为诡异的两人,
“嗨张大人,早上好呀。”唐朝岁对着漫天的星子笑容满面地跟他问好。
“早,小唐女官。”张近翻身下马,指着姜行那个努力降低存在感缓慢往屋里蠕动的背影,“你,说的就是你,头上扣碗的那个,你在干嘛?”
“大人,那是我爹。”唐朝岁双手捧住他的手指放在胸前,语气哽咽,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年纪大了,脑子不太灵光,总是会做这种事。”
姜行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啊,啊?这样的吗?”张近怔了怔。
“看啊!看到父亲那蹒跚而行的背影了吗!”唐朝岁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听啊!听到父亲那用心良苦的谆谆教诲了吗!”
“……什么?”张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真的侧耳倾听,“他说什么了吗?”
唐朝岁眨眨眼:“他说要去给我买个橘子,让我在此地不要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