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先用炉火催了粉红至血红,又用蒸汽晕了血红到水红,尚未一日,洗尽铅华。而那三千门外——生华叹息——何尝不是,换了人间。
山谷溪流绵延不绝,起初幽深曲折,下行六七里而见天海云阔,是绕了山崖向南行了。再前个把里,水势渐缓,正是崖边蓄水结了水潭,潭深涵养正是那高峡平湖的绝妙景致,船行至此自搁浅在潭沿崖巅,光洁的水面扁舟一叶,崖下百丈白浪滔天,四围无遮拦。生华心头一颤,放下布茶的活计,见天地之广阔,晓寰宇之无疆,只觉分外震撼。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楚陵一带,附近有条江,我夏天总喜欢去江里游泳。有天傍晚,我与朋友见天边广阔想去看看,路遇船翁要我们折返,朋友害了怕,回去了,我不信邪,就一直向前游,然后我发现自己游进了离岸流……再醒来天黑全了,我被冲到了江中的沙洲上,次日有船经过才将我带回岸上……”
海浪声邈远无垠,寡言的老爷子自顾自絮絮念起一些旧事。生华静静听着,手上出汤斟茶,浅托给对面的老人。
再抬眼生华却被崖下一隅吸引去了目光,向南面海壁立千仞,斜前方亦有千丛险峻跳崖,沿崖上上下下隐约几处屋瓦,而崖腰却又平出一块绿地,绿地中央端放着一架三角古董钢琴,琴旁拴着一匹通体黑亮、勒着缰绳的纯血马,正在闲逸地踢踏着前腿。那绿地不小,算是这裙崖的崖顶。生华怎么看这构造眼熟,才忆起方才由山顶入宅不正是领略了一番这天涯绝壁?而对首那与此齐平的山顶一座骑楼分明就是藐藐堂,再下升降机,倒灌玉壶楼,那盘口白玉壶正坐落在下首这片绿地上紧贴山崖,而陈靛此时——不正是在这座楼中?水系回环,兜兜转转,终于竟是回到了眼前。
这样一想生华不觉凝目向玉壶楼中观察,果见二层檐下似有人影一闪而过,而后中厅升降机降到底层,骑楼底层无遮拦,机门一开却见一只黑色手杖首当其冲,杖尖点地沉稳铿锵,黄金鹰头之上引出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跛腿执杖,环紫佩金,贵气逼人——却不是陈靛是谁。
陈靛拄杖不便,稳步向楼外踱去,僵硬的步态被长袍掩了,瞧着倒是不觉窘促,只是不甚利落,直到踏上草地,才慢下步子,看上去有些虚浮。
生华一颗心吊起来。旁人不了解,生华却清楚,陈靛左腿截肢位置太高,左腰几乎没什么力量,因此左侧义肢无法被提起来迈步,只能配合着手杖拖在身下仅仅维持支撑的作用。平日一般都是硬化的地面,假腿拖起来基本没什么阻力,但草地上柔软起伏,陈靛双腿都是义肢,踩在上面不知轻重,手杖也会陷进泥土里,一时深一时浅,心里一定十分不踏实。
他果然走的极度小心,为了减轻阻力,他还是不得不微微摆动身形,腰部用力将左侧的义肢向上提一点,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步伐。生华蹙眉,陈靛这样走路非常消耗体力,几乎走不了多远便会出一身汗。现下伏天炎热,陈靛今日又长袍大褂的捂得严实,怕是残端也容易沁出汗来,不说接受腔里泡着难受,硅胶套也容易滑脱至摔倒受伤。生华紧张盯着,片刻不敢眨眼,果见陈靛落步钢琴前即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小步,然而他手抚琴缘,将窘态掩饰了过去。
那匹黑马看起来颇为温驯,当陈靛站定琴前时它便试探的打量起侧前方的陈靛。生华远远看到陈靛唇角上扬嘴唇开合似乎是在对马儿说什么,然后他偏头轻轻抬起琴上的右手把手背伸给马儿去嗅。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马儿十分感兴趣的用鼻子去拱、用舌头去舔舐他的五指缝,于是陈靛就着马儿的迫不及待向上摊开手掌,那个身姿轻盈、四肢修长的健硕家伙便乖巧的尽数舔掉了陈靛手心里的食物,如此陈靛就手抚了抚马儿的脸颊和前额,而那匹十分英俊的乌驹也转了转耳朵算是喜欢上了他。
就这样玩了许久,陈靛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去。他一手拄杖一手撑在琴盖上当心地将自己放在钢琴前的木凳上,摆好双腿。那匹黑马随意的向外踱了几步,俯首在面前的草地上安逸的吃起草来。陈靛看了一会儿马儿食草,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线,海风跃动,吹拂他额发翻飞,生华看不清他神情,不知他是否也如她一般,于这天地之中一时间感到渺如这世间沧海一粟。
生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身边一直讳莫如深的老人。老爷子的目光同样落在陈靛身上,只是默不作声。
远处,陈靛撑着双手调整好坐姿,背脊挺得笔直,手指寸寸流连于琴盖上巴洛克式的花纹,仿佛重逢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而后托起右腿的义肢将义脚端正的摆在延音踏板上,左手撑住琴缘,附身向下探去——生华知道,那是陈靛特有的弹琴之前的习惯。他们的船停的位置刚巧远远地在陈靛现在的右首,恰见他躬身,伸长右手臂将脚踝处露出的一截义肢角度做了下轻微的调整,然后旋紧关节,只有这样陈靛才能凭借提压右侧仅存的一半大腿来控制延音踏板。
事毕,陈靛终于郑重地掀起琴盖。
惊涛骇浪里,琴声响起,飘荡在崖壁之间,阵阵涌上海面,直抵远方的地平线。未曾想那琴声竟在这浪涌起伏声中毫不失真,几乎第一个八拍,生华便听出了那是李斯特巡礼之年第一年瑞士里的华伦城之湖。
没有人比生华更熟悉这首曲子了。1835年,李斯特离经叛道携伯爵夫人私奔,定居瑞士,创作巡礼之年。
生华心口一滞,第一年瑞士——是那个曾经带她逃跑的破碎少年最喜欢弹的曲集。
华伦城之湖旋律连流如光,仿佛月下涟漪般温柔。那少年单薄的臂膀与如今苍草云海间的宽阔背影在记忆中重叠,可眼前那华服挺阔下分明已是满布鞭痕和刀口的残破身躯。没有琴谱,陈靛仅凭记忆,左手受伤之后他几乎不再弹李斯特了,迅疾的韵律、跨度巨大的掌阔他都很难再做到,华伦城之湖仿佛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恻隐,即便如此,生华还是听得出来,那流光已不再如往昔温柔,他微微拖沓的主旋律和极偶尔就近弥补的跳音令整首曲子都低沉萧索了起来,连带着左腿无法配合的柔音踏板,甚至听来还有些锋锐的肃杀之气。
重逢以来生华从未听陈靛再弹起过这首曲子,年少不再,少年不再,陈靛亲自提刀手刃了破碎软弱的自己——生华想起CCU成立初期陈氏元老们常常用克洛诺斯镰刀夺位来形容陈靛的手腕,仿佛宿命无渡,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陈靛是恶龙么?生华不知道。她只知道陈靛有些挑食,喜欢在周末的早晨赖床,左脚的鞋底总是比右脚磨损的更厉害一些,以及——左腰上有一条长长的弧形的刀口,筋膜组织连皮肤,里里外外被缝合了几百针。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