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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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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华伦城之湖陈靛连弹了三遍,抚琴的身影在天地间俯仰,至第三遍杯茶翕动,生华转头,发现老爷子早已不看陈靛了,手握船缘似乎想要起身,只是老态龙钟有些吃力,生华要上去帮衬却被老爷子摆了摆手按下了,老人自己半跪起来,拉起船桨拄在潭沿就水势把船向深水退去,虽年迈无力但下手稳妥,唇边下垂的皮肉因为用力抽动了两下而神色波澜不惊,船即入水流接着向下游漂去。生华回眸再次遥遥望了一眼山腰草坪上面海独奏的陈靛,琴声方兴未艾,之影渐远,而身边的老人再未看陈靛一眼,只是怀炉品茗,仿佛不过一逆旅行人。

东边日出西边雨。南国的天涯尽头是无常云雨,船行既入山坳,抬头便是半天黑云雨幕逼上山巅。很快,那朵海上飘来的云雨就追上了他们的小船,彼时船驶进了莲花坞,生华招呼老爷子入雨蓬。天降瓢泼,荷莲云珠溅落,好似回到了那楚陵陈氏的故土云梦大泽。生华倚蓬遐思,蹙眉望天,担心草场上的陈靛赶不赶得及走回玉壶楼。这等天气,要是淋了雨,他这腿怕是得疼一晚上。

好在出了莲花坞便到达了生华来时停驻的倚石水榭,彼时雨势见弱,远远瞧见水榭里白舅爷早早候在那里,向他们遥遥招手。生华莞尔,也挥手回应。船翁一早撑了筏子截了他们的小船引去水榭,白舅爷打着伞欲扶老爷子却被打发来搀携生华,老人自己则淋了些雨被船翁拉着上了岸。白舅爷接过老爷子的手炉,一人给他们递了一张绢帕擦雨水,然后向生华走来,取下小臂上搭着的一件香云纱流苏云肩递给她:“今儿天公不作美,怕您着凉,小二少爷遣人把您的披肩送上来了。”

生华看那披肩,些许讶异又顾自一笑,比起体贴入微,她哪及陈靛未雨绸缪关怀备至。

白舅爷妥帖的展了云肩替生华披上,老爷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深不见底的双眼瞧过来,面色淡淡地吩咐:“今日淋了雨,早些回去休息吧。”又转向白舅爷;“小白,你送生家丫头下山。我去拨云阁里待一会儿,午食了再叫我。”说着径自取了廊间的一把长柄伞撑开。

“您慢走,爷爷。再会。”生华欠身,语声珍重。

老爷子回头颔首,眼睛依旧湿润而清冷,却也珍重。而后斜肩的老人执伞负手而去,蹒跚隐匿在茫茫雨雾之中。

来时上山。去时下山。白舅爷一路引生华回返玉壶楼,及楼前云去雨消,艳阳回好,倘若不是尘寰濡湿,这场大陆南部边陲的骤雨一如人世间万千过眼云烟,无言可寄,无迹可寻。

升降机下到底层,机门开启,生华即见陈靛立在檐廊下举目远眺海崖之上翻滚着翠浪的草场,剪影苍劲挺拔。漂亮的乌驹在他身边闲庭信步,周身黑亮如缎,长长的鬃毛被梳得一丝不苟,听到动静机敏的甩了甩缰绳,鼻翼翕动低鸣了两声。陈靛施施然回头,见来者生华,眉峰一松,笑容温柔,又礼貌的对一起上前来的白舅爷颔首。

陈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撑住手杖慢慢转过身来,圈椅椅面又硬又滑,生华知道陈靛左臀不受力坐不了太久,只能站着把重心都落到右腿上,他右腿截肢多年,位置比左侧还算乐观,断面在大腿中端,残端交感神经早已钝化,日常承担了陈靛行动的大部分使命。

“没淋着雨吧?”

生华近到陈靛身前,四目相对,却被他抢先问出了这句关切。他手抚她臂上云肩,眼底都是温柔的宠溺,低声呢喃着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私语。

“没。”生华浅笑应着,伸手却摸到他肩上微潮。

“刚才在草坪上和它玩了一会儿,耽搁了。”陈靛的笑眼扫过身后的黑马,低头耐着性子小心地给她解释,“奉茶的孩子接我俩回来的,就淋了一点儿,不碍事的。”

她其实看见他了。但想起适才老爷子沉默的凝望,生华没说话。眼波流转,她捏捏他拄杖的手柔声安慰他:“一会儿回去我给你炖猪肚鸡汤暖暖身。”

“嗯。”他笑着回应。

生华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陈靛身后一身肌肉俊美无铸的高头大马。 “你从哪里骗来的这么帅的大帅哥?”

陈靛无辜,笑眯着眉眼耸肩:“我们算……狭路相逢?”

生华噗嗤一笑。陈靛噙着笑意抬手将生华牵到马儿的视野范围内,低首凑近她耳畔喃喃:“马儿怕生。让它好好瞧瞧你。”

生华眼中的马是高大健硕、生性温良而不失威猛的强大兽类,与初识陈靛别无二致,它用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仔细地端详着生华。

陈靛温柔地护佑在生华身后,顺着臂膀牵起她的手递到马儿的鼻子下面,任这只猛兽的湿凉鼻息喷薄在她的手背上。此时生华感到陈靛向她手心里塞了一块什么,那马儿似乎很是欢喜,用下巴摩挲她的手指弄得生华痒痒的轻笑出声。陈靛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他炙热的胸膛安心地紧贴在她后背,他引导生华向上摊开手掌,才发现掌心里却正是一块子午莲雪花凉糕。马儿撅着嘴巴一咬,湿湿的大舌头三两下卷在生华掌心上满意的扫走这顿“款待”,于是陈靛顺势引着生华摸了摸它长长的脸颊和黑亮饱满的胸脯。马儿温煦的向生华低首作为回礼。

“这样,它就记住了,你的味道是甜的。”陈靛低沉的嗓音和着笑意在头顶响起。生华嫣然一笑,心满意足的收回抚过马儿的手,在他怀里回身,抬头却看见陈靛温和的目光落在她头戴的银钗上。

“爷爷给的。”生华手收到一半,又抬高欲取那钗。

陈靛按下她的手,没让她摘下来,眉眼柔然:“好看。”

不远处,白舅爷侧耳听了一下前来传话的少年耳语便柔声开口道:“小二少爷、生小姐,车子备好了,请随我来吧。”

“有劳白舅爷。”陈靛闻言礼貌颔首,牵起生华的柔荑,正欲扶杖抬步却发现生华定在原地。陈靛回眸低首,被他宽大的身影遮着,生华低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伤,随即缓缓抬眼,目光柔亮伤怀:“爷爷……”

爷爷……真的不再见见你了么?

陈靛了然,眉峰微蹙,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又旋即消散,转而淡笑着温声道:“爷爷本就只邀了你一人。我来,是带你进宅子。”

生华闻言微怔,脚下松动,已被陈靛牵起。陈靛把缰绳交还给马童,同白舅爷三个人一起乘升降机上返崖巅。

“雨过路滑。出去了你得扶着我。”陈靛温柔的语声在耳畔响起,机门打开,雨后的海风迎面吹来,生华如梦初醒,抬头看他。陈靛的笑眼里有深深的依恋。

“疼醒了?”

陈靛悠悠转醒,柔亮的阅读灯下,生华投来娴静关切的目光。她靠坐在床头,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一尾荧白灯带下,她长发如墨,目若繁星,美得仿佛从亿万光年的银河中而来。

陈靛看得懵然半醒,唇边囫囵:“嗯……没……”

生华不以为然,放下手中的书,一边下床一边把长长的头发在颈侧松松的挽成一条麻花辫。

“痉挛两次了。看你还睡着,就没叫醒你。”

感受得到来自左侧腰际不正常的抽搐和麻木,背后早就被生华塞过来一只枕头垫着,陈靛终于醒过来一些,有些无奈:“嗯……没有疼……有些麻而已……”

生华关掉卧室的空调,又将卧室门半开着让客厅的冷气进来一些,这样不会太热又不至于使冷气直吹过来。

“我自己按一下吧。你也再睡会儿,明天还得去拜访姑姑。”陈靛语声里有刚醒的沙哑,巴巴地看着忙前忙后的生华。

“时差还没倒过来,睡不着。况且明天晚上才去见姑姑,我半下午再补一觉。倒是你,当心明天肿得穿不上义肢。”生华取来药箱和精油,净了手回到床上掀开还盖在陈靛身上的薄被。睡得太急没来得及穿硅胶套,他的手果然已经在隔着睡裤按揉不听话的残端了,但看样子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早上去造访爷爷淋了雨,下午跟亚欧非对上时差被拉着连开了三个视频会议,晚上见缝插针吃了点东西就在回邮件和打电话,深夜还见了香港当地的一个联络人,夜里他累到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生华完全来不及给他揉腿,一早便料到半夜得折腾醒。好在她时差还没倒过来,到先比他醒来了,不然又得被这厮蒙混过去。

生华毫不留情的拨掉他掩盖的手,拉下来堪堪搭在他腰际的睡裤,那下面几乎没剩多少残臀,甚至撑不起半条底裤的裤管空落落的塌着。肿瘤侵犯到了左髋关节腔和深层肌肉,半骨盆改良术,将将留住了腰线,左侧的髋骨腔连带着坐骨结节全都被摘除了,还切掉了病变的股方肌和梨状肌,最后是用表层的臀大肌兜住了他那些柔软的内脏。生华自己在他的病历上找到了这些冰冷复杂的文字,手术前后的日日夜夜,来自恐惧和疼痛的侵蚀,他一个字都没跟她提过。

生华温凉的指尖划过他还在无意识抽搐的残端,软弱无骨,有些浮肿。又越过腰线抚上他的后腰,长长的弧形的疤痕已经很淡了,但是香港的气候又热又潮,白日里长时间的佩戴硅胶假臀,皮肤表层分泌的汗液把那道疤泡的有些明显的发白,摸起来也冷的厉害。

生华叹气,塞了只抱枕到陈靛怀里:“刀口被泡了,往前,爬过来些。”

陈靛听话的抱住枕头,撑着手臂配合着生华把自己从侧仰卧搬过来成侧俯卧,睁着两只漂亮的靛蓝色的眼睛安静看着身前的生华。生华瞧着这样的陈靛,竟难得从他身上觉出一丝乖巧。

陈靛其实不喜欢这个动作。因为肿瘤位置特殊,刀口开在了后侧,不说影响了坐卧受力面使他即便佩戴假臀也一直无法久坐,单说手术恢复期他因为双腿截肢不方便下床,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任□□插上冰冷的管子。那时他常常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被纱布包扎的高高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敷料尿管镇痛泵和无休止的清创、换药、拆线,截肢的失能和屈辱——他体会了两次,这一次,他彻底没了左腿。

“让你乱来——又捏青了。”生华温声的埋怨拽回了陈靛的思绪。

陈靛转而失笑,好脾气的讨饶:“啊……抱歉,看来手艺还是不如你的好。”

生华在他苍白的左腰正下方抚了抚,皮下印出一小块青紫,正待发作,却发现这厮笑的生蓄无害还知道及时讨好,完全没了火气,不忍心再说什么。截肢时神经结扎回缩,即便断面肌群紊乱时而痉挛,但陈靛其实并不敏感,只能感到又冷又麻和如坠深渊的空洞,但错乱的肌群下便是脆弱的内脏,没了盆骨的保护,这也使他总是在按揉残端帮助循环的时候无处着力,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捏的青紫一片。生华心疼也无奈,亲力亲为小心翼翼,练就了一套体贴入微的指法,每每都能把他揉的睡个难得的好觉。

见陈靛复又疲惫的闭上双眼,生华往手上倒了一些精油,双手搓暖敷在陈靛侧过来的左臀上,抽搐的残端终于在她温暖的指尖渐渐安静下来,软弱无力的像个胡闹完精疲力尽的顽童。

“嗯……”陈靛闷哼,缓缓睁开眼睛。

“弄疼你了?”生华小心地询问。

“没有,”陈靛笑着看过来,“你还醒着,不舍得睡。”

生华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柔声安抚他:“乖,白天累了一天了,你先睡,好不好?”

“不好,”陈靛看着还是有些累,却难得执拗,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枕头角揉成一团,“想和你说话。”于是头一撇似乎想起什么,顾自指了指她扣在床边的书好奇的问:“在看什么?”

生华拿他没办法,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床边看了一半的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译名就直接道:“《Just Mercy》。”

似是看出生华的迟疑,陈靛略一思忖,伸手拉过书盯着封皮说:“双关?”

生华手中动作不停,点头。

陈靛颇有兴致的拿起书扫过生华正看到的一页:“喜欢么?”

生华耸肩:“可以共情,但不能同理。”

陈靛挑眉,目光不离书页:“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像非营利机构募资者来信措辞的现实主义文学。”

生华白他:“你是把共情都省了。”

“Not to kill a mockingbird,”陈靛无辜,又放下书饶有兴味的看过来:“那你更喜欢什么?刁钻的立论?尖锐的庭辩?”

“那不如直接到特拉华衡平法院的庭审记录里找。”生华谑他,继而道:“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至少应该坚持无罪推定的主动性。”

陈靛不以为意:“在制度面前谈主动似乎是个悖论。”

“也不是没有可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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