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寺与永宁寺隔道相望,明月随元修走到景乐寺前,那如天柱般肃穆伫立着的永宁寺将明月震撼得心头惶惶,她遥望着永宁寺,总有些记忆如潮信般闯入脑海,不管是鲜血,还是哀号。
元修一唤她,一瞬间又恍如隔世。
“姐姐……?你没事吧?”
明月垂下头。
“……我没事。”
景乐寺里正奏着欢乐,胡琴琵琶与羌笛,曲调自乐伎的指间倾泻而出,莺语帘前暖日红,将每位香客都拨弄得心弦乱颤。
庭中古树参天,奇花异草,格外清凉,南北各建了两座锦鲤莲花池,此时节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池中又修了功德塔,湖心亭上还圈养着几只孔雀和白虎。它们闲卧池中央,脚下还有寺中头陀投喂的鲜肉,近乎像被供奉的神明。
明月呆呆地望着这放肆奢华的庙宇,懵懂问道:“景乐寺的主人是谁?”
元修回身拉住明月的衣袖,笑眯眯地回答她:“没有主人了,若非要给景乐寺再找个主人,那就只能是我。”
明月眨了眨眼:“那这些乐伎、异兽,都是你弄的?”
元修说:“当然不是我,是前一位主人的手笔。”
明月又好奇道,“那是谁?”
元修在她耳边低语:“是汝南王悦,我上个月刚刚赐死了。”
明月无语凝噎,陡然竖起一身汗毛。她望着元修平静如水的脸色,一时升起了半分恐惧。
他杀了元恭,现在,又杀了汝南王元悦。
明月本能地离他远了几分,低声试探着问他:“汝南王……又为什么要死?他是冒犯了陛下吗?”
元修听她喊陛下,又转头紧盯着她的双眼,不厌其烦地再次强调了一遍:“是孝则。”
明月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又听元修轻笑,接着温柔又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没什么,只是在我之前,丞相曾想立他为帝,我不得不防微杜渐。”
明月咬紧牙关,她噤了声,只点点头。
元明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天,她也会对元修心生惧意。
这就是皇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皇帝。
季艳被这目眩的景乐寺所吸引,没有听到身畔元修和元明月的低声闲聊,只是在前方朗朗叫道:“我头一次见到寺庙中还有乐伎!”
元修笑道:“当然了,这是伎乐天,人有欲乐,还有六欲天呢。”
季艳微诧:“欲?我以为成了僧,成了佛,就都要摒弃欲念呢。”
元修语意微妙,他勾着唇角对季艳解释道:“欲望是最原始的渴求,就算是神明,也未必见得无欲无求,更别说,我们是人。”
季艳听不出所以然,只是嘿嘿笑道:“哥哥懂得真多。”
几人过了庭院,便行至天王殿。殿前金像下,自天竺来的胡僧敲着一面铜锣变着戏法,他从袖中抓出一把豆子,手掌大开往空中一撒,那铜豌豆便化作了一只只翩翩盘旋的翠鸟,鸣叫着扑向殿下围观的看客。
季艳看得眼花缭乱,本能地啧啧惊叹,元明月呢,站在一侧,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澎湃。她本来以为自己见到这些戏法也会开怀,可如今,自己竟像个局外人。
四起的赞叹叫好声将元明月包裹起来,她仿似早就与良辰美景割裂,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她就再也融不进这热闹和欢呼中。
鼓点越是激昂,她越是心慌,心头隆隆作响,好像冥冥中与某年某日的战鼓声重叠。
她少时不是最爱热闹吗?
元明月至此觉得自己真真变了,令人目眩的景乐寺还不如旧宅处新建的清庵更得她心。
安安静静的,就是比什么都好。
元修偏头看她,问道:“这么精彩的技艺,姐姐不喜欢吗?”
明月徐徐道:“我也觉得我应该喜欢的”,她又自嘲一声,“可能我年龄见长,竟有些觉得聒噪了……”
元修声音清冽,周遭嘈杂,他刻意靠在明月耳边道:“早知道姐姐觉得聒噪,我就不带姐姐来了。我记得以前姐姐还去逛庙会,看傩仪呢,几年过去,姐姐喜恶都变了。”
庙里的小厮又幕后牵来一只威武白狮,明月搓了搓自己的发梢,嘀咕道:“狻猊?”
元修又凑到她耳畔,吹得她耳尖热热的:“是染了色的大狮子狗。”
明月噗嗤一笑,尴尬道:“对,是戏法么,都是障眼法,我真傻。”
明月站得笔挺,与元修并肩,静静看着胡僧戏耍,瞧他一翻衣袖,又抡起一支特制的火壶,为庭下看客打造出眼花缭乱的火树银花。那火花恣意纷飞,眼瞧着又要迸到看客胸前,随着阵阵惊呼,火花又化作漫天金粉,轻飘飘落到看客的鞋尖上。
她目光所及,胡姬裙角翻飞,仿佛从她入殿时便从未一刻停止旋转;乐师摇头晃脑,羌管悠悠,时而悠长时而局促,好的表演是要有好的配乐,这样才称得上是一次伟大的演出。
明月与元修淹没在一众看客中,季艳早挤在前头,全身心沉浸在这场幻术里。
明月又问他:“季艳外嫁,今后你会想她吗?”
元修看着明月:“可能会吧。”
明月问:“你嫁了季瑾和季艳,今后若要联姻,还有哪些贵女可嫁?”她深吸一口气,诚挚道,“你会将我也嫁出去吗?”
“不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他眸光清明,又贴近了明月,悄声伏在她耳侧,“姐姐也不会想再嫁了吧,既然姐姐不想再嫁,多问无益了。”
他今天几次这样,明月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就像……就像在勾引她一样,或许这样想不妥,但明月实在是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形容。
明月心里拉起警报,后撤了一步,窘迫道:“这儿太吵了,我出去转转。”
不等元修说话,明月回身窜入人潮中,溜之大吉;然而就算是溜到了花园,那鼓点声仍旧不绝于耳。
明月脑内嗡嗡作响,面对什么都坦然不了,今朝做了公主,竟然比过去赤条条独身一人时还要拧巴。
她敢爱敢恨,敢怒敢言,现在——什么都不敢。
元明月好想做一只未孵化的雏鸟,躲在蛋壳里面,能感受到的只有光和热。
她背身藏在树后,看着草丛里的狸猫打盹。
“贵人怎么在这儿?是有什么心事?”
明月微诧,回头一瞧,是个年轻的俊美男子,他高挑瘦削,乌发雪肤,一双瞳仁熠熠发光,还眼挂笑意。明月警觉道:“有、有何贵干?”
他问:“在下是景乐寺的居士,堂内表演的正是精彩,贵人怎么走了?”
“我是陪别人来的,我不是很爱看……”
“哦?陪什么人来的?”
“弟弟妹妹……”
男子轻笑一声,走近几步,柔声道:“贵人心里有事,我看得出……”
明月猛然回头,躲避道:“站远些!”
那男子见明月警惕至此,垂头道:“抱歉,是在下冒昧了,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想和贵人打个招呼。对了,我还没有说我的名字……我叫云琛。”
明月冷酷道:“今天之后,我们就不会见面了,所以没必要交换名字。”
云琛失落道:“是吗?真可惜,我知道贵人是从皇宫里来的,我家里有人含冤而死,告状无门,只好来景乐寺里结交贵人。
明月听他要告状,一时惊讶,随即问道:“告状?告什么状?告谁的状?”
那人借机凑到明月耳畔:“此人位高权重,恐怕贵人也势单力薄。贵人有夫婿吗?”
明月踉跄两步,“我是寡妇,既然居士觉得我是女流,便没理由来招惹我,应该去找那些你认为能帮得上忙的重臣能臣。”
云琛弯起嘴角:“那在堂中一直和贵人贴得很近的男人是谁?”
明月言简意赅:“是我弟弟。”
云琛玩味道:“贵人和自己弟弟有私情?这可天理不容。”
明月呵道:“你胡说什么!”
云琛声音如絮:“我没胡说,贵人,你弟弟对你有情愫,你当真不知道?”
明月不理他,他又得寸进尺,抚上了明月的肩头,“贵人觉得我相貌怎么样?多的是贵妇人喜欢与我闲聊。”
明月挣开他的手,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云琛笑嘻嘻的,他弯着桃花眼说道:“贵人帮我告状,我可以做贵人的情人,保准伺候的满意。”
明月听在耳中,大惊失色,满是厌恶地瞥他一眼。
元明月的表情说明一切,云琛再次开口,话语直戳明月心口,“那贵人是和自己的弟弟情投意合?这叫□□。”
明月极力否认:“我没有!你不要妖言惑众,我和我弟弟之间清清白白,他有自己的家室!”
云琛促狭道:“是吗?那贵人肯不肯试上一试?贵人把我带过去,就告诉他,我是你的情人,瞧他气不气呢?”
明月知道他激将,干脆道:“根本没有的事,我为什么要试?”
云琛道,“贵人不敢,那就是承认了。况且,在下没有骗人,在下的确有冤要申,贵人的弟弟应该也是贵人,贵人引荐一番,为何不可?”
明月仔细看他:“你没有骗我?”
“我干嘛骗您呢?”
明月嗤笑:“骗子会说自己是骗子吗?”
语罢,云琛忽地掏出一把匕首,吓得明月连连后退:“……你、你做什么!”
云琛伸出手指,不假思索地割下一刀,指尖就这样汩汩流血,“我可以歃血起誓。”
说完,他将鲜血涂抹在唇上,一抹血色使他愈加艳丽瑰绝,貌比潘安卫玠。
云琛苦笑:“贵人不信我,总要信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吧,我若违誓,就要天打雷劈了……”
云琛割的伤口颇深,自指尖蜿蜒流淌,手心手背全是淅沥血迹。元明月看在眼中,恻隐中又觉得无聊。
此时辛冉趋步而来,说堂下表演结束,元修正找她呢。幸亏有人解围,元明月又要脚底抹油。
云琛舔去唇上的血迹,腥味入喉,他低声唤住她:“贵人不打算带我面圣吗?”
明月讶异,问他:“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云琛笑眯眯道:“贵人看我像蠢人吗?”
明月斥道:“……你不像,我像!”
元明月随辛冉回天王殿去,一路上云琛锲而不舍地尾随,跟得她心烦意乱。
云琛佻笑道:“我说了帮贵人试他,就肯定会试他。贵人肯不肯和我赌一把?”
明月大骂一声:“有病啊你!”
天王殿内,尽管表演结束,伎乐却仍旧不知疲倦地翩然舞蹈,人群倒是早已散去,不再挤在堂下。
季艳意犹未尽,缠着元修滔滔不绝,讲自己的观后感。
元修见明月来了,刚要展颜,便见明月身后跟了个微笑的美男子。
元修问:“这位是?”
明月随口道:“景乐寺的居士,与我讲签的。”
云琛油嘴滑舌,说道:“是,蒙贵人垂怜,常来景乐寺听在下解签,在下还要谢贵人的恩情……”
元修面色铁青:“恩情?姐姐常来景乐寺吗?连我都不曾听说过。”
明月道:“我当然不来,你的人难道有告诉你我常来景乐寺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明月怒视云琛,骂道:“你别再信口胡诌!我不认识你!”
云琛委屈,小声嘀咕道:“贵人说不认得便不认得……在下好是心碎……明明之前贵人还送了在下一方手帕,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
云琛一边说,一边含情脉脉望着明月,假作真时真亦假,瞧得人真假难分。
季艳在一边看得直愣愣的,她隐约知道,这就叫情夫,就像胡太后和她的那些面首一样。辛冉掩着嘴偷瞄明月,心道传言非虚,这位公主当真是放浪形骸。
云琛拢着袖子,仔细找了起来,仿佛煞有介事,“我带在身上呢,贵人要瞧瞧吗?”
元修一听见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便极不理智,他紧紧盯着云琛,整个人微微发抖,云琛看在眼中,心中顿时如明镜似的。
他与明月的赌局,是他赢了。
他偏头给了明月一个眼神,炫耀似的,露出胜利的微笑。
元修看在眼里,只觉得是这个男人在与明月调情,他声音干涩,道:“好,你拿出来,我瞧瞧是不是姐姐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