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辞别了元亶与德贞,又踏上了回揽月阁的路。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反复琢磨着元亶的话,那些话字字如针,刺到她心底。
这下元明月进退维谷了,她不想元修做第二个元子攸,也不想再做一次别人手上的筹码,亦或是博弈时可随时牺牲的炮灰。
可不管是孙腾,还是封隆之,抑或是其他人,她都不想见,也不要见,更不要再嫁。
浮浮沉沉,天旋地转,她像只失去灵魂的木偶茫然前行,不知不觉,竟行至明光殿。
她驻足,在外头慨叹着望了望巍峨的宫殿琼楼,心想着此刻孝则就在里头处理政务,要么伏案批奏,要么与群臣议事。
他初登帝位,根基不稳,是否也如元子攸那样步履维艰。
明月的目光渐渐深邃,仿佛透过那厚重的宫墙,看到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公主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殿门外的宫女问道,“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吧。”
“不……不用。”明月低下头,转身便要逃走,却又迎面撞上一人。
这人疑惑道:“公主?”
明月抬了抬眼皮,浅浅地回了一声:“封郡公。”
封隆之问:“公主是来见驾的?”
明月偏过头去,低声逃避道:“不,我不是……”
明月脚步杂乱,仓皇逃窜,水蓝色披帛在和风的吹拂下轻轻抚过封隆之的小臂。他回头望着明月匆匆离去的身影,却倍感奇怪。
元修在殿里垂头批阅奏章,是高欢引兵入太原的战报。
封隆之进殿,他矗立在殿中,行了个大礼:“参见陛下。”
元修挥一挥手,封隆之领会,便又直起了腰杆。他用余光瞥了眼殿门,无意提了句:“刚才下官在殿外碰见了平原公主,她明明站在明光殿外踌踌躇躇,却说不是来找陛下的。”
元修蓦然怔忡,握笔的手一顿,下一刻,他毫不迟疑地丢掉手中笔杆,撞开桌案一路追出了殿外,独留封隆之在原地微微震惊。
“陛下?!”
元修跑出宫殿,环视四周,却只能见绿树娇莺,晴空白日,全无半分明月的影子。他逮住殿门外的宫女,摇着那女子的肩膀问:“公主呢?公主呢!”
宫女在惊惶中柔荑一指,那正是揽月阁的方向。元修快走两步,终于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不过,垂头丧气。
她为何垂头?是心情不悦吗?
又是谁使她不悦,使她不再开怀。
元修快步过去挡住明月的路,似要唤醒她似的高声叫道:“姐姐!”
明月驻足,她震撼道:“孝则……陛下!你怎么来了?”
元修直截了当地问她:“姐姐找我有事?”
明月眨眨眼,否认道:“没……没有,我没有要找你。”
“不是找我,为什么来明光殿?”
明月又低下头去:“……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尽管元修清楚她有所隐瞒,却仍选择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元修端详着她,启唇道:
“好,这样最好。在这宫里没有任何人敢冒犯姐姐,如果姐姐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跟我讲,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明月心想他又要小题大做,“我没有受过任何委屈,你不要乱来。好不容易清静了,我不想招惹是非。”
元修抿唇笑笑,抬手将明月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他声音温柔,慢慢与她说道:
“丞相的兵到滏口了,到时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尔朱兆就彻底完了。姐姐想亲眼看他死吗?我能让丞相将他押入洛阳,在阊阖门下斩首,我给姐姐留个好位置,也让姐姐心里也痛快痛快。”
烈日炎炎,听他温声说出这话,明月微微瞠目,竟吸了口凉气。下一瞬,她落下眼眸,又冷酷道:“不必,他是死是活,与我毫无关系,我也讨厌见血。”
元修含笑,又轻抚着明月的青丝:“好,都听姐姐的。”
“封郡公要见你,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元修道:“那就让他等着,我好久好久都没见姐姐了,我想……和姐姐多待一会儿。”
明月拨开元修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上面还缠着明月自庵堂求的那串佛珠,“你是皇帝,不再是梁郡的阿悔了,宗室……还要指望你呢……”
元修收低眉头,依依不舍地点点头:“好,姐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月又目送元修离去,刚才明月望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和神情,和他对视的时候,明明他的笑容灿如朝阳,却感觉他眼中似有泪光,也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看了好像被施了咒语,浑身都动不了。
明月回到揽月阁时,可玉刚洒扫好了庭院。明月道:“怎么是你在做?别的宫人呢?”
可玉羞赧笑笑:“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享不了福。公主的这些花草都要由我打理才好,他们做,我不放心,怕给糟蹋了。”
可玉捧着一朵花嗅了嗅,叹了句:“好香。”接着,她作势要折掉这朵鲜花。
明月制止道:“别摘!”
可玉停下,又转头看她。明月浅浅舒了口气,道:“只要它在这枝头开着,就能芬芳好多日子,若是摘了,明天就败了。”
可玉又拨了拨花叶上的粉尘,慢条斯理说道:“我只是想让公主心情可以好一些。公主一进来我就瞧见了,公主心情不好。是皇后说了什么吗?”
明月也跟着一起掸花叶上的灰尘:“没有,她没有说什么。皇后是个货真价实的闺秀,养得极好,一看便是在父母膝下承欢,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可玉道:“那就是冯翊公主说了什么,她是毒嘴巴,一直都不喜欢公主和陛下走得太近。”
明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我会离她远远的。”
接着元明月再无言语,只是默默与可玉一同整理花枝,将满腹愁绪悄然咽下,独自在心底细细咀嚼。
多日来元明月正心乱如麻,元德贞倒是毫不客气,总跑来揽月阁与明月寒暄,也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元亶授意。
元德贞天生体虚,总是面无血色,明月索性将手中的滋补品都赠给了她。
元德贞摸着那人参的宝盒笑说:“姐姐总这么慷慨,我都不好意思了。”
明月呷了口茶,说:“我不爱吃这些,你拿去就好。”
元德贞又接连打开灵芝的宝盒仔细端详,嘴上却有意无意地道:“姐姐,我听哥哥说,陛下想出巡呢,去常山迎接一位曾叔祖。那曾叔祖是出了好几服的远房亲戚,是老祖宗昭成帝的裔孙。”
明月道:“昭成帝的裔孙,那着实是很远的皇亲了。”
德贞把宝盒一一合上,又凑近到明月身旁挤眉道:“陛下和斛斯将军本来商量北巡常山,可是封隆之封郡公偏偏要反对,搬出一堆理由劝陛下留在洛城,由他和斛斯将军去常山迎接曾叔祖。”
明月看着这姑娘眉飞色舞,心想这套说辞又是元亶教的。
明月喝着茶,这边德贞仍滔滔不绝道:“姐姐,这样看封郡公可是睁眼瞎。死了人倒不见他上奏,只是出个巡竟要这样百般阻挠。”
“死人了?又是谁死了?”明月疑惑。
“废帝啊。”德贞道,“两个月前就赐死了。”
明月一愣,又苦笑起来,果然皇权要建立在尸骨之上。若元修不赐死元恭,只要高欢咳嗽一声,元恭便又可取而代之。
“封郡公不让陛下出巡,那陛下又怎么说?清河王又是怎么和你说的?”
德贞一听此话便羞愧难当,她低了低头,尴尬笑笑,偏着头说道,“封郡公不光反对陛下出巡,还跟着弹劾了中书侍郎和禁军近侍,芝麻绿豆的事他都要写个奏本,哥哥说禁军近侍还革职查办了。”
明月问:“既然革了职,岂不就多了个空缺?”
德贞道:“是多了个空缺,只不过冒出些贵族子弟争争抢抢。一个小小的禁军近侍,陛下还要同满朝文武商量呢。”
明月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左右思忖下,大抵能猜出来缘由。
远水救不了近火,若她是皇帝,也要先扶持起身边势力。如果他日撕破脸,也要真刀真枪的干。
天子脚下,首当其冲便是扩充禁军。禁军是只能效忠自己的剑,若连禁军之中都存在别有用心之人,更不必说巩固皇权了。
看来元修不比元子攸有耐心,高欢却比尔朱荣更谨慎。
处死元恭是高欢默许,而扩充禁军却犯了高欢的忌。元修初登大宝,光是整顿皇城就处处是桎梏,更何况将手伸到豪族盘踞的北方去。
只不过,有了禁军,她也不必再成日提心吊胆,谁叫她一闭眼,便是当年宫墙外短兵相接,宫人如鸟兽般四处逃散的场景。可惜明月不认识什么靠谱的贵族子弟,也不参与政事,就算大笔一挥上了表,她又能推荐谁呢。
明月干脆问德贞:“清河王没有推荐的人选?”
德贞又道:“哥哥推荐也是推荐清河崔氏的公卿,姐姐不知道,就算是清河崔氏尚也分为两派。”
一派选择了皇帝,一派选择了高欢。
明月嗤笑一声:“不管是哪一派,不过都是在赌。赌对了,飞黄腾达;赌输了……可就要看主子肯不肯心软了。存活于世,谁又不是在赌。”
她也在赌,孤注一掷,赌这元魏能苟延残喘,赌这宗室可再次中兴。
明月正慨叹着,此时得豆趋步入室,站在帷幕后通报:“公主,孙侍中派人带话给您。”
明月满腹狐疑,不知孙腾又在打什么注意。
“什么话?”
得豆道:“就一句话,说,玉仪病得不行了。”
明月闻言,心底霎时惊疑交织:玉仪病了?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重病。孙腾一向讨好她,曲意相迎,总借着玉仪做幌子,利用她对玉仪同病相怜的怜悯之心和姐妹情谊。
念及此处,明月心头仿佛笼了一层薄雾。德贞则在旁问道:“我听说过那位妹妹,可怜得要命,竟在孙侍中那儿做家妓,可惜朝中已无她的直系亲人,也没人会记得她。看来姐姐和玉仪妹妹关系甚好?”
明月叹道:“她和我很像,所以我常记挂着她。起先,她依附孙腾,只为有个容身之所,可现在玉仪慢慢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也就接踵而至,想逃也逃不掉了。”
德贞却是嘴角微扬,觉得此刻正是一次机会,“既然如此,姐姐就更该前去探望玉仪。不管孙侍中有何用意,总是他私心希望姐姐去,姐姐何不顺水推舟,借机聊聊那禁军近侍空缺一事呢?”
明月凝望着德贞,暗自诧异,不曾想她虚弱的外表下竟还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可能也是长久以来跟随元亶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手如何利用身边一切可乘之机。
尤其是她说的这些……也并无不可。
禁军近侍虽然是五品官,但却举足轻重,如若不然,也不会被封隆之弹劾——恐怕他们是要换作高欢一党的人来当选。
心绪至此,明月没有任何含糊的理由。她忽地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好,我这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