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十年,虞国南境率先迎来新一载初春,寒雾散去,苍梧山巅未消的积雪隔着大泽遥映东部葱翠的朱罗群峰,在日出之前,便将第一缕曙光反射而去。
朱罗山上的小木屋里,熟睡的阿越蓦然惊醒,脸色苍白。
她坐起来,轻轻拍了拍心口,心绪稍稍平缓。
许久未被梦魇侵扰,还以为幼时的记忆已尽数尘封……
黎明将至,天幕墨蓝自远东渐褪,深空星子黯淡,消隐似倦。
窗洞大开,凉风灌入。阿越仰望苍穹许久,再次试着搜遍脑海中任何角落,却依然无果。除了那一小段已经重复无数次的梦境,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年心头徘徊的疑云愈加浓重,但若要知晓幼时的变故,能找寻到的可能只有那个一去不返的身影。
每每想至此,她总会轻蹙眉头。
鸡鸣三声,阿越心烦,四仰八叉地躺回榻上不愿早起。可闭上了眼,倦意全无,头脑一片清醒。
邻屋有了动静,“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准是那家伙做梦翻身滚下了床。阿越心想。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边却又安静了。
难道他竟然没摔醒,趴在地上继续睡了?
严冬刚过,寒气未消,炭火已尽,他那病殃殃的身子养了一个多月才有些起色,再着凉可不行。
阿越“噌”的一下又坐起,深吸了口气压下了怒火,暗骂:“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正要下榻,突然窗洞伸进来一个脑袋:“吓一跳吧?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没……”
声音清朗悦耳,然而其中笑意不免有些欠揍。
阿越不想承认自己的确被吓着了,但她条件反射太快,已经把木窗拍在了他脸上。
她怔了片刻,披上外衣飞身跳出窗外,一把揪住那个欲逃之夭夭的家伙,扯下他捂在鼻子上的手。
还好,没有拍出鼻血,力道把控不错。阿越满意地一笑。
面前男子高她许多,歪了歪头,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跟着笑了:“你没有生气啊,太好了。”
阿越闻言立即敛起了笑容:“不,我非常生气!偷看别人房间很无礼知道吗?”
“知道了,对不起。”他低下头,认错倒是挺快,一副老老实实乖巧可怜的模样。
阿越登时无语,想说些什么但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眼前人颔首垂眸,一张脸生得着实养眼,只是容颜苍白如雪,毫无血色,尽显病态,有些不似寻常的怪异感。
相处已久,她每每凝视此人,总还会有些失神。身为习武者,阿越直觉灵敏,自控力亦较常人强些,察觉自己似乎在犯蠢,便很快不动声色地回过神来,微微移开目光。
视线掠过他鼻梁上被撞出的印迹,她小声问:“疼吗?”
“不疼。”他笑得温和而狡黠,大有种下次还敢的意味。
“那好呀,要不要再感受一次?”
“……倒也不必。”
阿越忍俊不禁:“行了,做饭去。我要练剑,不陪着你。都教你那么多回了,今天要再炒糊,别腆着脸吃我做的,罚你饿肚子!听到没?”
朝阳升起,照彻晴空。初春的气息在朱罗山随晨曦倾洒而缓缓苏醒的草木间荡漾开来。
阿越看着那个仿佛受了莫大的威胁而逃开的身影,觉得无奈又好笑。
对了,还不知怎么称呼。那家伙疑似撞坏脑子失去记忆,忘了自己叫什么,非要她给起个名儿。
阿越回到屋内一边整装一边叹气。她连自己的真名都还无从知晓……再说起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太容易。为此实废一番心力,苦思冥想了快半个月愣是没结果。怪就怪她与逝去的师父一个毛病。
她师父自称无名,所佩一把平平无奇的铜剑也称无名,传给她的剑术为“无名之剑”……
而阿越的东西,如用坏的几把剑,都叫作“阿越的剑”。之前养的几只鸡也统统是“阿越的鸡”。突出个简洁明了。
物品倒还好,随意就是,可人名须得慎重才行啊。
灶房叮呤哐啷乱响,不知里面又在折腾什么。
阿越绑好腰间系带,扎紧袖口,拎起木剑出门,朝那边望了眼,见他已有模有样地切起菜来,便欣慰地转身往后山走去。
崎岖山路通往的林中空地,为平时练武之处,今晨不似前几日遍布枯枝落叶,应是昨夜里打扫过。
阿越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不少。
清风送爽,斑驳树影摇曳。林间少女迎风出剑,身法轻快,凌厉而不失美感。无名之剑十二式连招行云流水依次使出,迅疾如风。修习至今,她已参透近百种变化,除却师父亲授,还有自己所悟。
六岁习武,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朱罗山中,十载光阴如一日。剑光缭乱间,流年回溯,今时往昔重叠,昏黄的回忆不知不觉在眼前缓缓晕开。
师父那时已气色不佳,两手背在身后,立于一旁观她舞剑,满意道:“越儿果然于剑术一途天赋异禀,将来必成大器!无名之剑乃我毕生所创,习得此绝学,闯荡江湖足矣。”
阿越听见九岁的自己懵懂之言:“那学会了是不是就可以天下无敌?”
她看见师父眼中浮现出少有的落寞。
“非也。”师父重重咳嗽几声,道,“天下何其广大,你的对手多如繁星,任何时候都勿要自诩无敌。”
他沉默良久,长叹:“为师行走江湖之时,也曾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乃至冒险登门挑战,与一同样气焰颇盛的名剑客立下赌约,谁若战败,自此退出江湖。结果自然是……我惨败出局,无地自容。”
“何人那么厉害,能打败师父?”
“对方乃扬国将军慕海,剑法为其所创六合剑术,迅疾狠厉,诡谲莫测。彼时其剑诀为‘虚实’、 ‘阴阳’、‘日月’、‘天地’四种,我便是败给其中‘天地’。”
“自那以后,为师归隐山林,白日苦习剑术,深夜辗转难眠。打败六合于我而言已成执念。当年临别之际,慕海将其宝剑赠予我,说若有朝一日,自认为能胜过他时,再来一战。为师……做梦都想与他再度对决。”
阿越将七年前这一幕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师父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可惜世事难料……此生已无缘……”
师父的声音已然哽咽,他没有再说下去,想必不愿提及此后之事。
“越儿,为师的身子每况愈下,恐怕撑不过三五年……等你长大,若能寻到慕家后人,望你胜过六合剑术,帮为师,了却这桩心愿!”
“越儿谨遵师命!”儿时软糯的声音穿越光阴响彻脑海,带着传承至今不曾动摇的坚定。
阿越又在心中默念一遍,庄重收剑。
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掌声,她回眸看去,那灰头土脸的家伙不知何时站在了树林边,如果不是身上还沾着几片菜叶,很难想象他只是去做了个饭。
“快来!菜都要凉了。我保证这次绝对没有糊锅!”他兴奋地挥手招呼着向她跑来,出了树荫,染得一身柔和暖光。
阿越有一瞬恍惚,没有回应,直到他大胆地牵起了她的手,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阿越凝望着他那激动之下也依然苍白如雪的脸庞,刹那间福至心灵。
“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猜猜叫什么?”她莞尔,梨涡浅浅,巧笑嫣然。
“……阿越的人?”
“…………”
她踮起脚拍他脑袋:“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他站着没动,笑呵呵地挨了这一下。
“无疾……你以后就叫无疾,如何?”
“好!”
无疾无灾,永乐安康……
少女身披暖晖的倒影浮在他乌黑漂亮的眸中,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二人良久无言,气氛有些怪异。
无疾刚苏醒时呆呆傻傻,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越。即便是给他喂药之时,阿越都并怎么不在意他的注视,可今日不知怎么,总觉得那目光中有别样的意味,似乎渴求着什么。
她还不懂自己为何突然这么想,只是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一定是天气太热……
忽然她听见一串奇怪的声音,好像是谁的肚子响了。
“阿越,我要饿死了……你还不走啊?”无疾艰难地开口。
阿越恍然明白过来,这家伙目光中分明写的是:我、要、吃、饭!
她勉强掩饰尴尬,一把拉过他手腕:“走走走!当我不饿似的。”
错觉一般,无疾似乎笑了下,眼神暗含揶揄,然而转瞬即恢复澄澈清明。
她没好气地拽着他,掌中的感觉却使她不由得放松力道,生怕捏疼了他。
无疾的袖子挽起,两手腕上均有狰狞可怖的伤疤,似乎为刀割造成,而且并非一次所致,虽然愈合已久,仍能看出为数道极深的伤口相叠。可以想象经络已经严重受损,故而他的双手不甚灵活。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多处细微的伤痕,看不出是何所致,但应为经年累月反复受伤留下的。
阿越瞥他一眼,要问什么,却开不了口,再三思忖还是作罢。
无疾对自己的过去毫无探寻的欲望,他似乎已习惯忽视那些伤痕,也无所谓自己的身份姓名以及往昔经历。他看上去如同重获新生,好像这段被逼着学干活的苦日子对他而言才最是幸福。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真的忘了,还是有意回避。
两人回到屋内,桌上的饭菜尚且温热。无疾满怀期待地看着阿越夹起一团野菜送入口中。
“怎么样?好吃吗?”
阿越顿了顿,对他一笑。
这笑容很是熟悉,无疾想了想,好像与往日她尝菜时的神情相差无几。
“……不好吃?”
“好吃。”阿越破天荒给出如此高的评价,然而不等他高兴,便补上了后一句:
“就是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