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家住偏郊,院落比寻常农家大些,院北为堂屋,东西两侧可住人,东侧主屋连着厨房,院内批把树亭亭如盖,下有石桌石凳,虽不如富贵人家精致舒适,可也算是别有一番野趣。
柳远泽却没有踏足屋内一步,他面色冷硬,元安倒的热茶放在手边,碰也没碰,就这么沉默坐在院内石凳上,不发一言。
柳折清只觉头痛,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来了,他心思一转,悄悄地在桌下捏了下元安掌心,示意他配合。然后“哎呦”一声,身子一歪躺倒在元安怀里,故作虚弱道:“今儿不知道哪儿刮的妖风,老邪乎了,吹得我头疼,长陵快给我揉揉。”
元安失笑,食指按在他太阳穴,徐徐按压打圈,柳折清满意朝他怀里窝了窝,换成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一挑眉朝着柳远泽挑衅道:“哥,你说是吧?”
就差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话快说,说完就滚。”写在脸上。
柳远泽与柳折清面容有几分相似,他年纪稍长,但还不到三十,眉心却已有皱纹,鬓角零星白发,显然平日思虑甚多。他看不惯柳折清的作风,可也没把元安放在眼里,只沉声对柳折清道:“跟我回家。”
“爹都叫我滚了,你还操哪门子心?”柳折清稀奇,他这个大哥平日里管着柳家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逢年过节根本见不着人影,怎么突然有这闲心管他在哪。
柳远泽扫了他一眼,压住性子解释:“齐掌柜说你去拿药。”
这句话没头没脑,柳折清态度却软下去。他幼时身体不好,药吃的比饭都多,请来的大夫郎中都摇头,说活不过十岁。直到九岁那年被云游的师傅带走,七年后归家,虽说荒废了学业,却再也没吃过药,如今陡然听说他去拿药,必然是担心他旧病又犯了。
齐郎中必然是想摸清买药之事,派人送信去柳府,偏偏留了个心眼,瞒住柳折清是替别人拿药,想看柳远泽慌乱之下是否会露马脚。
柳折清暗骂声老滑头,然后一指元安:“喏你如今也瞧见了,药是替长陵拿的,他如今不能视物,我自然要陪在他身边。”
柳远泽却态度更为强硬:“不行,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元安在一旁,柳远泽不肯深说。他见柳折清不从,直接站起身,一把擒住柳折清手腕,就要将他拽走,袍袖翻飞直接带翻热茶,茶汤洇湿石桌,杯子骨碌碌从桌沿滚落。
柳折清没动,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大哥,嘴角勾起一抹惋惜的微笑,柳远泽却只觉自己的手被铁钳捏住了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元安一手制住柳远泽,另一手迅疾如风,接住半空中的茶杯:“在下家贫,过日子不容易。茶不喝就算了,杯子还是留给我吧,柳老板若想谈,就坐下好好聊,若不想谈……”
元安加重手劲,淡淡道:“那就莫怪我送客了。”
柳远泽这才正眼看元安,他从前只当自家弟弟胡闹,才跟个破落猎户纠缠不清,没想到此人手上有几分本事。他冷哼一声,登时用力甩开元安,掸了掸袖袍,眼含不屑:“我们柳家的事,哪容得外人听?”
“谁是外人?你掺和我们小俩口还有理了?!”柳折清一听这话,立时瞪圆凤眼,怒气冲冲反驳。
元安轻柔地按住柳折清的肩膀,以免他激动得跳起来,他不欲和柳折清的兄长起冲突,起身就要离开:“你自己解决,我出门转转。”
“如此也好。”柳远泽勉强点头,今日之事不能引人注目,他连护卫也没带,强行带走柳折清已不可能。
柳折清却一把扯住元安,寒声道:“你一个瞎子走什么走?!哪有主人出门避开的道理,直接送客吧。”
院落里此时气氛紧张,柳氏两兄弟相互对峙。柳折清笑容挂在嘴角,眉宇间却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戾气,神色相当坚定,柳远泽今日必须带走他,因而也不肯退让。
柳折清紧紧抓着元安,朝柳远泽轻扬下巴:“哥,能说吗?”
柳远泽知道今日若不当着元安面说清楚,柳折清不会走,他沉着脸,半晌吐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词:“瘟疫。”
瘟疫,国之大患,轻则一城覆灭,重则国家动荡,钟鸣鼎食之家动辄覆族而丧,而荆室蓬户更是尸横荒野,生者十不存一,惨烈异常。
元安眉心一跳,几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能肯定吗?”
柳折清却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他哥做事从来都是十分说七分,他能说瘟疫,那必然是疫病已经开始蔓延。
既然最重要的已经说出口,柳远泽便没有必要隐瞒:“死者生前发热,症状与伤寒相似,可退热后,颈部肿大,腋下股间生核溃烂,不过一日咳血而亡。”
说起此病凶险,连柳远泽都忍不住微微变色:“其人妻子速报医馆,可不到三日居然同症而亡,周边七户人家皆相继发热。”
元安突然发问:“这第一位死者可否身材矮短,是个苦工?”
“正是。”柳远泽稍显诧异,随即脸色惊变:“你们遇见过?”他上下打量两人,见两人气色尚佳,不似染病才放下心。
元安长叹一声:“在鸿宾楼遇见过。”当时此人对面坐的是位行商,若此次疫病如此迅猛,那人也难逃一死。
可行商每日游走于市集,鱼龙混杂,官府没收到消息,要么只是当作普通伤寒发作,匆匆掩埋下葬,要么就是已经出城,死在半路,无论如何疫病怕是早已不受控。
柳折清回想今日城里闹市中,众人嬉闹围聚在一起讨论王府凶案,却不知道周身已危机四伏,他一字一顿说道:“城内没有贴告示。”
“知县大人担心放出消息,民心大乱,中有暴民必定生事,反而不利防疫。”柳远泽不紧不慢回答。
“所以他趁机联合富商,提前收购治疗瘟疫所需的药材,怕医馆看出端倪,甚至不惜买断所有药材,若非无粮太明显,恐怕粮店也早就被人搬空了吧!”柳折清语调越来越冷,真是好毒辣的手段。
“你在怪我?”柳远泽勃然大怒:“你以为我不做,他们就会停手吗?!虎狼在前,我不过是捡些残羹。”
“你们赚的是百姓的买命钱!”元安厉声道,才知道柳折清今早为何迟迟不归。
“幼稚!这已经不是太平盛世了,这是乱世!”柳远泽高声呵斥,随机怔住。“乱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个词,但近日横亘在心头的忧虑终于找到了源头。
太平两百多年,乱世终于要来了。
他疲惫地扶额:“乱世,是要吃人的。你不吃人,人就要吃你,柳家不动手,只会比那些贫民死得更快。”
元安虽然眼盲,但心不盲,他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借口,柳家想当刀俎,焉知不是鱼肉。”
“知县想怎么处理这批药材?”柳折清突然出声打断两人。
柳远泽犹豫片刻,终究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透露出来:“知县已经向朝廷禀报疫情,请求发放赈银,建安济坊用以安置病人,再派医师问诊赠药。”
“到时候你们再抬高药材价格,官府再勉为其难买下。若是疫病控制得当,我们的好知县白花花十万雪花银塞入腰包,美名他得,钱财他拿。”
“柳家背了骂名,一个不慎就要被知县大人充作奸商贼子拉去砍了脑袋,既平息了众怒,又解决了后顾之忧。”柳折清冷笑数声:“大哥,不是我说,你可真是做了笔好生意。”
“非常之时非常手段,其他九家富商豪族要做,柳家就必须也做。”柳远泽不置可否,与虎谋皮,岂能不冒风险。
“我有个法子。”元安想起那日在鸿宾楼偷听到的两人的谈话,心中有了谋划,他先跟柳远泽确认:“咱们知县心思全在药材上,我猜沿县的药材也早有人去收购。”
柳远泽没吱声,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
“若是疫病,这批药材必然不够。”元安继续说道:”知县胆子大,可没大到天上去,还未敢对粮店下手,如今河信郡大旱,正是缺粮之际。”
“河信郡乃是大郡,若疫病尚未蔓延,草药必定充足,你押粮前往河信郡换药,一来一往要一月,先让知县赚上一笔,到时候再救民于水火,柳家可才算是真正保住了。”
柳远泽眼神一亮,对元安刮目相看,此法既能解河信郡燃眉之急,又能替三山镇留下活命的草药,对柳家百利而无一害,他追问:“你所说的河信郡大旱饥荒可否属实?”
“不知。”元安干脆道,他也是从那个行商口中所闻,不过那人言之凿凿,应该有九成把握,他歪头:“这一路遥远,灾民流散,凶险异常,柳大公子要赌吗?”
商人好赌,三分利可做,七分利便敢以命相搏,柳远泽心中已有成算,不过他忽生一问:“若按你所说,用粮换药,三山镇到时候粮食不够了怎么办?”
柳折清听了许久,此时语调冷漠阴森:“瘟疫,会死人,死的人多了就够吃了。”
听到如此骇人的说法,门墙外突然传出哐当异响,像是有人惊慌下不小心踢到瓦罐。
柳远泽怒喝:“什么人?”
只听见一阵慌忙的脚步,柳泽远追出门外,远远只能看见一个身影仓皇逃窜,已是追不上了。元安蹲下身,在刚才那人躲藏的地方轻嗅了下:“药坊的味道。”
柳折清挑眉:“大哥,你把尾巴带来了。”
柳泽远脸色沉了沉,终究放松下来:“怕是齐掌柜的人,就按你们说的办,河信郡换药一事,需要医馆的人搭手,我正好去找齐掌柜商议,料想他也不会不同意。”
他看了下并肩而立的两人,妥协道:“三山镇已经不安全,我已经把柳家家眷送往城外,今日你们也跟着出城去。”显然是勉强把元安算作自己人。
“那你怎么办?”柳折清皱眉。
“河信郡的事,我亲自去督办。”此时关系重大,柳远泽自然是不放心别人。
“那我也不走。”
“胡闹!你留在这里干什么。”柳远泽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这个弟弟扇醒,这是发犟的时候吗?
“柳家的人都走了,知县难道不会察觉到有异。”还不待柳远泽心怀愧疚,以为自己误会了弟弟一片纯孝之心。柳折清就抱着元安的胳膊,撇嘴道:“更何况我家长陵眼还伤着,哪儿也去不了,他不走我是打死也不会走的。”
柳远泽铁青着脸,他再管这个混账他就不姓柳,一摔袖怒气冲冲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