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尧来到千秋台时,一众宫人皆是慌乱,跪了满地。
帝王一眼就看出端疑,阿愿平时都喜欢坐在暖阁窗边,望殿中看一眼就能看到,今日却没有。
“皇后呢?”
帝王冰冷的声音落下。
领头的宫人不敢扯谎,叩首道:“娘娘……娘娘她去了冷宫,说是冷宫的温美人快不行了,临死前求着见皇后娘娘一面。”
“胡闹!”
帝王怒而摔袖,“她近两日心疾发作得厉害,谁许她去的?”
宫人怕得要死,心里却不住地想便是陛下在,也拦不住娘娘,更何况他们了。
帝王匆匆离开了千秋台,直奔冷宫。
冷宫门前落了两台轿子,除了皇后的銮驾,还有晓妃的。
咯吱——
殿门大开,麻木坐在床榻上的粗衣女子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阳光落进来的方向……
一袭宫装华贵的晓妃扶着青衣单薄的女子一步步走进凄寒破败的宫殿,惹得榻上蓬头垢面的温珠不禁挑眉。
“你都当了皇后怎么还穿得这般穷酸?”
嘶哑难听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曾经那个宠冠东宫的温侧妃。
那句“温珠泪,天子顾”也成了一场笑话。
“我喜欢青衣。”
阿愿淡淡说着,也不顾榻前的凳子上有多少落尘,拂了拂就坐下了。
倒是晓春浅嫌弃地看了一圈糟糕发臭的宫殿,站着没动。
温珠笑了,扫了一眼容光焕发、贵不可言的晓春浅,这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小小美人如今倒是飞上枝头了。
“真是小人得志。”
晓春浅对上温珠的目光,浅笑道:“那也好过娘娘垂暮将死。”
“我是快死了,”说着,她满怀恶意地看向阿愿,“可独孤愿,你怎么看着比我还像要死了的?”
晓春浅闻言拧眉。
阿愿倒是不在意,淡淡一笑,“你若日日见到我,就会发现我每日都是这个模样。”
温珠目光怪异盯着她看,“你不怕吗?”
阿愿笑眼依旧,“先帝、陛下、太后与你策划正阳门之变时,是我这一辈子最怕的时候。”
温珠一僵,随即魔怔地笑了,“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我活到今天,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的是一个凉薄入骨的人……你还记得陛下及冠那年,你送给他一件镶满华盈珠的衣裳吗?那是陛下年少时最喜欢的一件衣裳,他一直以为那衣裳出自我之手。细细数下来,我以前可是冒领了不少你在陛下面前得脸的事情,他将我打入冷宫时,甚至念着曾经情谊,不让宫人苛待于我。你就从没和他说清缘由吗?”
阿愿眸色平淡地看着温珠,“不重要。”
所以,从不曾提起。
温珠仰起头,癫狂地又哭又笑,“是啊,你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有顾偿,可我在意的,哪怕是你单单站在那里就能得到。”
“本宫该走了。”
阿愿站起身,她知道殿外定然有帝尧的眼线,今日之后,温珠就算不病死,帝尧也会让她死。
不管是哪种下场,温珠都心知肚明,冷宫囚禁八年,她今日见阿愿说这些,本就是一心求死。
她熬不住了。
“独孤愿……”
阿愿跨出大殿前,温珠怨毒盯着她的背影,最后开口道:“我这个人,从不后悔自己做下的事情,甚至正阳门之变,你就算没死,落得一个与顾偿生离的下场,我都是开心的。可今日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我没输……想想当年,祈安游园,白首约,百年之后应该也是佳话吧。可惜你要死了,钟羽王正值壮年,你猜你死后,他会不会另娶,白首约,约白首,不过一场笑话罢了,哈哈哈哈哈……”
晓春浅听了,顿时一股怒火上头,扭头瞪向温珠,“胡言乱语!”
她转身就要去扇烂温珠的嘴,却被阿愿拦住,“走吧。”
晓春浅看着阿愿的脸色,纵然知道胡言乱语,她还是看得出来阿愿听进去了,脸色白了不止一度。
离开冷宫时,一袭玄色龙袍的帝王正一脸肃然地等在门口,虽说面上肃然,但晓春浅还是从这个人眼中看到了几分忐忑。
“你为何从未跟朕说过……”
那些委屈。
可话到一半,帝尧又住了口,他看着阿愿脸色很差,像个犯了错而迷茫无助的孩子,绞尽脑汁又手忙脚乱地上前哄道:“我宣睿王妃和上官夫人进宫,让她们陪着你好不好?”
睿王虽然去了封地,但他与睿王妃素来感情不和,所以睿王妃没跟着去封地,而是留在了华京。
帝王的声音很轻,他想亲自扶着阿愿,可又怕她不愿意,手僵在半空,虚虚地护在人身侧。
心疾发作的阿愿总是病恹恹的,郝御医常说心疾发作时有多疼多疼,可阿愿是个极能忍疼的人,除了脸色越发差,一点都看不出心疾疼得她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了。
毫无神采的琉璃眸看着眼前人,“帝尧,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明白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这一生、命定的寿数,注定了不能和任何人白头偕老,我待在这宫中,除了是大周的皇后,又有什么用处?你到底在求什么……噗……”
阿愿一口鲜血呕出,正吐在帝王的龙袍上,后者却全然顾不得龙袍污损,一把抱住比他的性命还重要的人,整个人都在发颤,慌了神地大喊:“来人!传御医!传御医!!”
“阿愿!”
“阿愿!”
晓春浅见状也急得不行,却只能远远看着一国之君抱着他不择手段抢来的妻子,红着眼坐在冷宫大吼。
——我还能求什么呀,阿愿。
我只是想求你好好地活在我身边,只是想求求你,不要眼中只有顾偿,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
帝王罢朝三日,满朝文武都知道了皇后娘娘这次心疾发作得厉害,险些救不回来。
直到皇后娘娘醒过来,陛下将再次御驾亲征楚国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众人诧异极了。
只有少数人知道是云游而归的国师泄露了天命,楚国至宝有一棵名唤凤求凰的树,百年结一果,以此果入药可医心疾,所以帝王才如此急着攻破楚国。
大周第一次西征楚国出兵二十万,大败而归,第二次出兵四十万,仍是大败而归,这次大周集结兵马八十万,誓要覆灭楚国。
皇家学堂。
担任帝师的明相看着堂下认真看着策论的小太子,跳脚道:“荒唐,太荒唐了!你说你父皇昏庸吧,他文韬武略、治国有方,你说他不昏庸吧,他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如此仓促地就要发兵楚国……殿下,您长大之后千万不能学你父皇!”
小太子从书本上移开目光,淡淡看向明相,“老师不是母后一党吗?”
明相老脸一红,“老夫这是在就事论事。”
“一统中原,又能救母后,不好吗?孤觉得是老师目光短浅了,那些被父皇和钟羽王叔折腾过的文武百官就不会这么觉得,他们每日都在家中烧高香,祈祷母后身体安康、长长久久,尤其是孟阁老等几位三朝老臣,还偷偷跟孤吐槽过,说父皇和钟羽王叔都是疯狗,拴狗的狗链就那么一条,还有上官舅舅,母后要不管着他,他掌管律法刑狱,能把朝堂杀穿。”
明相大为震惊,“这……这……孟阁老等人胆大包天!太子殿下您听了这些话就不生气?”
哪里有臣子敢把君王形容成疯狗的?
小太子表情淡淡道:“不生气,事实如此。”
明相一噎。
他知道历来皇家少有正常人,看看太子,想想陛下,再回忆一下那位远在封地的睿王和每日入宫拜见皇后、心思不纯的允王……
明相忽地发觉这皇家之中唯一正常的竟只有皇后娘娘。
帝王此次御驾亲征前狠狠敲打了一下各世家,同时命睿王和允王各自领兵跟随,除去顾偿麾下的钟羽王军守在昆山长城镇压蛮族,几乎抽调了大周境内所有的兵马攻打楚国。
华京中,皇后娘娘监国,一片安然。
之后数月,大周军队连破楚国数城,捷报不断,形势大好。
直到——
是夜,摘星阁。
国师大人自回京之后就每日住在此处,大概是怕看见阿愿就会心虚,所以几个月来竟一次没在皇宫里瞎转悠过,大多时候都是赖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等着自家小童投喂。
少年道童提着装满夜宵的食盒,还没进屋,就见自家老登赤脚披发就冲了出来,扶着凭栏看向流星骤然滑落的夜空,脸色大变道:“糟了。”
少年道童也看到了夜幕流星的景象,“什么糟了?”
“天灾已至,凡早已入阎罗册却至今未入黄泉者,天欲收其命。凤星气运微弱,小阿愿命数将绝,已不足以再护佑这片疆域上的子民。”
登临远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这次会死很多人。”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入千秋台。
烽火兵脸色煞白地禀告道:“娘娘,楚国暴发瘟疫,楚军将染上瘟疫的尸体投入河中,导致我军大批将士染上瘟疫而亡……陛……陛下感染瘟疫,被困襄城,情况危急……另……另外,丰隆山脉一线的长城坍塌,蛮族趁机攻入,钟羽王军与蛮族军队陷入苦战。”
正殿中还有连夜进宫汇报政务的大臣未离去,上官文御亦在其中。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自家阿姐脸上看到那种悲悯与空洞,就像一根立在人间,明明千疮百孔却不能倒下的独木。
阿愿一直不明白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疾苦,至今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