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老登,华京到了,终于回来了!”
灰色道袍的少年背着一把桃木剑,手里牵着毛驴,回头看向驴背上八年光阴过去依旧容貌不改的登临远。
驴背上的登临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眸看了一眼华京城,“千年难得一见啊!”
少年道童眨眼问道:“什么?”
“往前数五百年,再往后数五百年,九州之上不会再有一个王朝的气运能超过大周——国运冲天。”
少年道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望向华京的城门,“能不国运冲天吗?我读了那么多道家典籍和各国史书,就没见过哪个王朝能把紫薇、七杀、凤凰、白虎这几种命格凑齐的,没有前面几种命格镇着,单一个白虎祸国就足够颠覆一个王朝了。”
咚——咚——咚——
城楼上的礼鼓突然被敲响,有大批禁军现身开道,高喝道:“丞相大人回京,闲杂人等避让。”
城门口的百姓纷纷让路,少年道童也牵着登临远骑着的毛驴往边上避让。
远远望去,一朝文相回京,给他开路的却是铁骑寒刀的军队。
丞相掌兵权,自古少有。
登临远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好重的杀气。”
“能不重吗?”
一名同样被挤到街道两侧的老翁说道:“丞相大人这次平定各国残余势力掀起的叛乱,足足坑杀了十万人。人们都说是因为丞相自小残疾又被毁了容,所以才心理扭曲、嗜杀成性。”
少年道童挑眉看了一眼老翁,“老先生亲眼见过?”
老翁嘀咕道:“那倒没有。丞相是妖后的走狗,如今妖后当政,为修建昆山长城耗空国库、劳民伤财,这大周能好才怪。”
少年道童闻言笑了,“确实,百姓丰衣足食,九州无灾无难,蛮族又被阻拦于昆山长城,老先生锦衣红面看来在大周过得甚是不好。”
老翁哪里能听不出少年人的嘲讽,顿时恼羞成怒道:“你这小子……女子当政、牝鸡司晨能是什么好事!”
少年道童冷哼一声,牵着毛驴走了,嘴上不住抱怨,“老登,世人的偏见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愿夫人做了那么多,千古之后、青史之上会不会还是只落得一个骂名?”
“你觉得她会在意吗?”
少年道童没说话。
登临远仰头望着日光,笑道:“她在意的东西又永远求不来。”
“老登,你这次回京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来看看结局。”
“结局?”
“对,所有人的结局。”
……
皇宫,羽卫营。
卫子重如今是大周的一品将军,一身深青官袍衬得他气势逼人,早已不同于当年卫国那个地位不高不低的少将军。
他刚下朝便赶来羽卫营,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去,神情凝重道:“你想好了?”
曾经在钟羽王军中贸然行刺顾偿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一袭玄色羽卫服,身量高挑,墨发束起,倒像个英姿飒爽的男儿。
“早就想好了。”
卫子思答道。
卫子重盯着自家妹妹那张与皇后娘娘越发相似的脸,皱眉道:“你应该知道钟羽王允许你加入羽卫,这些年又肯下大功夫培养是为了什么。”
卫子思眸色清明道:“我知道。”
“卫家如今已经在大周站稳了脚,并不需要你牺牲什么。”
“哥,不是牺牲,是我自愿的。”
说着,卫子思看见从远处走来的盛阙,那人是来带她去皇后娘娘宫中觐见的,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一句,“哥,以后照顾好自己。”
盛阙朝卫子重微微颔首,然后便带着卫子思走了。
路上,盛阙递给卫子思一枚药丸,冷淡道:“吃了,每月初一、十五找我领解药。”
卫子思接过药丸一笑,“统领还是不信任我。”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把丹药吞下。
“娘娘身边所有的暗卫都要服药,我不希望皇后娘娘身边有一丝危险。”
“统领很喜欢皇后娘娘吧。”
卫子思含着笑意的嗓音落下,就对上盛阙杀意如有实质的眸子。
她也不慌,毫不在意道:“紧张什么?我也喜欢皇后娘娘,见第一面就喜欢……”
卫子思第一次见阿愿是在两年前,那时候皇后娘娘不顾群臣反对、耗尽大周国库也要修建昆山长城,从中原各地征召百姓赶赴昆山苦寒之地,去修建一座绵延八百里的长城。
纵然匠人们报酬丰盛,可百姓思恋故土,谁又真的愿意远赴边疆去修一条前所未闻的长城?
官府强制征召各地流民,甚至出了硬性的政令。
纵然是功在千秋之事,却罪在当代,因此皇后遭尽骂名。
有官员泄露了皇后将要出宫的消息,在皇后出宫路上截杀,那是卫子思第一次见到妖名满天下的大周皇后。
卫子思在四散的百姓挤得连脚都站不稳,看着数不清刺客持剑攻向轿撵,而盛阙如一道坚不可摧的盾牌护在马车前。
但那群刺客就如同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不要命地杀向马车。
唯一一个侥幸突破盛阙防线是一名柔弱妇人,刺客逼近时她离马车太近,走不得,只能惊恐哭着往马车靠近,然后在骤然冷下脸从袖中掏出匕首刺向马车里。
那一刹,旁观的卫子思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自幼习武,看得出来这名“柔弱妇人”速度和出手都快得惊人,竟是这一批刺客里难得的好手。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从马车中被踹飞出来的也是这名“柔弱妇人”。
一袭青衣手持弯刀的绝美女子从马车中缓步走出,鲜血溅在她左半张脸上,星星点点的,却依旧掩不住那副皮囊的惊艳绝世。
——冷若琉璃,骨似寒霜。
佛家总说,凡所有相皆虚妄。
但也要看是怎样的相。
在那张脸面前,卫子思一个女子都说不出“虚妄”两字。
她以为顾偿放在心头的女子会是柔弱的、娇美的、可怜的,直到见了,才知道不是。
皇后身体很弱,大约是有心疾的缘故,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弱可不支,可是她提着弯刀站在马车上俯视众生时……
众生都会俯首。
那副平静的皮囊下有一股疯癫。
她好像很疲惫,就像一个人逆着人流走在世间、踏在刀山火海上,可前方站着一束光、一个人,所以她就算遍体鳞伤、形神俱碎也要走到他面前。
……
御书房。
一众大臣议完事后纷纷退下,唯有韩疏阔。
这位如今朝中地位仅次于明相和上官丞相的一品大员,满脸心虚地站在原地不动,开口道:“陛下,丰隆山脉暴雪月余,所以才拖慢了长城的工期,您可知?”
主位上的帝尧国君之相尽显,但是坐在那里就犹如大周最不可撼动的高山,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韩疏阔,“知。”
“不知能否请陛下代微臣向皇后娘娘求求情,工期拖慢实非臣本意,望娘娘再宽限些时日。”
帝尧眼角一抽,那张冷峻的帝王脸难得有了点人气,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觉得朕去和阿愿说就不会被骂吗?”
韩疏阔:“……”
韩疏阔:“娘娘大部分时间是不愿意理您的。”
帝尧冷冷扫了韩疏阔一眼,后者闭了嘴。
“可朕不想这顶成事不足的帽子扣在朕头上,你去和太子说。”
韩疏阔嘴角一抽,略有震惊地看向帝王。
“没办法就拿孩子顶上去,陛下这些年脸皮也是越发厚了。”
一道笑呵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韩疏阔一回头,正在心里想是谁这么大胆敢调侃帝王,就看见一袭灰袍、满身写着不着调的国师大步走了进来。
“拜见国师大人。”
韩疏阔当即行了个礼,小步后退,有眼力见地离开了御书房。
登临远进了御书房也不闲着,顺势坐下,挥退了正准备给他倒茶的福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吃起来糕点,端详起八风不动的帝尧,“瞧着陛下的脸色,是有旧伤?”
帝尧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都下去,“老毛病了,国师有八年未回大周了,有何事?”
登临远眨了眨眼,“贫道回来就一定是要有事吗?”
帝尧淡淡睨了他一眼。
登临远一噎,“回来看看陛下是不是还在强求。”
帝尧垂眸,苦笑道:“若是不强求,朕连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你把人家生生困在这皇宫里八年。”
“国师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若是缘分断了,你愿意放小阿愿离开吗?”
龙椅上的人周身气场阴沉起来,“他是朕的妻子,缘分是一生一世的,不会断。”
“陛下没明白我的意思,原本陛下与皇后的缘分是一生一世的,可十年将至,小阿愿的心疾可撑不过这一世。”
帝尧闻言哪里还能不明白,拳头渐渐握紧,“朕已经在遍寻名医。”
登临远摇了摇头,“听闻陛下想命钟羽王领兵,西征楚国?”
楚国之顽强,大周两次出兵,一次帝王御驾亲征,一次九大将领带兵征讨,皆是大败而归,所以帝尧这次动了再次启用顾偿的念头,今时的中原也仅剩楚国未纳入大周版图。
“顾偿不能再造杀孽了,他与小阿愿命数交融,杀孽共担,顾偿运势犹盛,可以安然,但小阿愿……如果天要她死呢?贫道此次回来,只想提醒陛下一句,天已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