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副研究员，你好。”男人的声音温柔，表情和善，眼眸波澜不惊，白色眼睫毛仿佛覆满冰霜，微微下垂，盖住一小部分眼瞳。

他像一个非人类，一只未填色的人偶。

凌未脑海中蹦出一个词——恐怖谷效应。

男人伸出一只手：“我是重明。”

“凌未。”凌未瞥了一眼白得好像假手的男人的手，伸手握住，放开。有温度，虽然比她的手凉，但确实不是假手。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重明放下手，垂在身侧，嘴角始终保持一点微笑的弧度。

如果说杜斯特的微笑真诚礼貌，那么，重明的笑仿佛一个固定的表情符号，不能说虚伪，但充满了距离感，漠然，与……悲悯。

他不像提出请求的一方，更像一个无条件答应别人请求的人。

“可以。”凌未略一思索，压下心中生出的怪异之感，走下电梯，让余桅飘一人先上去。

等到电梯外只剩他们二人，重明接着道：“我是协会派来救你出去的。”

凌未微微一愣：“协会已经知道宿舍楼形成亡灵领域了？”

重明的表情不变：“是的。”

“那你是从出入口进来的？出入口在哪儿？”凌未又问。

重明微微转动眸子，像人偶有了生命：“原来你不知道。”

他温柔地叹息：“出入口于亡灵领域内外并不一致，虽然是同一个位置，但从外部看它是一个布满漩涡的洞口，从内部，它可以是任何物品或地点。”

“并且每个人进入亡灵领域后，身份与位置都是随机分配的，不一定仍在出入口附近，所以，也无法通过初始位置，判断出入口位置。”

“当然，重新在亡灵领域内部寻找出入口是我的使命，我会安全地带你离开这里。”

凌未沉默一秒：“谢谢。”

……

另一边，大会议室内。

凌未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门关闭，付冥丘望向站起身背对他的女人：“白？”

他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我许久没听过如此高贵的姓氏了，更何况还是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白竺回头，细长的柳叶眉微蹙，为她的清冷添上几分厉色：“你和我听过的故事里的，简直判若两人。”

“我已经开始后悔与你相认的决定了，前辈。”白竺扬起下巴，睥睨付冥丘道。

付冥丘垂眸，最后一点虚假的笑意消失：“前辈？你是协会的人？”

白竺反问：“不然呢？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除了协会调派，哪个高等人类会愿意来这儿？对吧，前辈？”

说到协会，付冥丘这时才真正打量白竺，他神色肃穆，周身紧绷，始终处于戒备的状态：“你说是协会的人就是了吗？你要怎么证明？”

“这里是十三号余辉星，整个星际中的最末等星球，距离首都星位置最远，资源最差，污染浓度最高，大家族里犯错被罚的人都不会流放到这里，而你……姓白。”

“养尊处优，一身大小姐做派的白家人，竟然会被协会调派到十三号余辉星？你在跟我说笑话吗？”

付冥丘的一番话，白竺越听表情越冷，她冷笑一声：“白家人怎么了？我需要证明什么？你爱信不信。”

一丝碎发落在白竺腮边，她缓缓抬手整理，确认发丝全部回到正确的位置后，她幽幽问道：“姓白是我自己选的吗？就好比……前辈你的能力，是你自己选的吗？”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付冥丘倏地眸光一暗，一只手下意识握住断腿。

白竺的目光随之也落在付冥丘的断腿上，她顿了一下，移开视线，公事公办道：“十三号余辉星上唯有我和喻会长两个基因进化人，协会不可能允许喻会长进入亡灵领域，所以，只有我进来了。无论你相不相信，这里也只有我。”

“你可以选择先找出入口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和我一起清除亡灵领域。”白竺打开会议室门。

门外，凌未抬手正准备敲门，二人四目相对。

“……偷听不是我的本意，但问题似乎有一点棘手。”凌未语气平静的开口，她望向会议室内的付冥丘，“我这边也有一个自称是协会派来的人。”

……

会议室门再次关上。

凌未、付冥丘坐左侧，重明、白竺坐右侧，四人隔着会议桌相顾无言。

“首先。”凌未打破沉寂，“我们可以先确定一下，你们两个口中的协会都是指的人类共助协会？”

“当然。”白竺冷道。

“是的。”重明语气温柔道。

“你们不认识对方，且都说自己是协会派来的唯一一人？”凌未接着问。

“当然。”白竺加重语气。

“是的。”重明无波无澜。

凌未偏头，望向身侧的付冥丘：“付哥，你怎么看？”

付冥丘凑近凌未，低声，也不怎么低，会议室内的人都能听清楚：“很明显，一个真一个假，至于谁真谁假……嗯……我不知道。”

凌未闻言，颔首，配合地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付冥丘摸着下巴，做出思考的模样：“这样吧，既然你们两个都说自己才是协会派来的人，又都拿不出证据，那么接下来……我们四个一起行动。”

凌未立即无脑捧：“这个主意好，我同意，你们呢，同意吗？”

重明白色的眼睫毛微动：“同意。”

白竺红唇紧抿，双手抱胸，半晌：“……同意。”

凌未与付冥丘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四人两前两后进入电梯。

500层，1号电梯外。

余桅飘急得跺脚，见到凌未一刹，连害怕也忘了，匆匆催促道：“凌副研究员，实验对象状态异常，您快去看看吧！”

凌未与付冥丘打了个暂时分开行动的手势，便跟着余桅飘一路小跑，跑到一个门外频闪红光的房间后，余桅飘从门上取下一个本子，递给凌未：“实验给药一直是按时按量给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凌未一边翻看实验记录，一边问道。

实验记录上只有三项，W细菌的注入量、注入时间，以及实验对象状态。与余桅飘所说一致，注入都是按时按量，实验对象状态也一直稳定可控且符合实验预期，唯独最新的一行记录显示，实验对象生命垂危。

“您亲自看一眼……就知道了。”余桅飘语焉不详，随即退后一步，让出足够的视野空间。

透过门上的透明小窗口，凌未看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房间内，地面是深黑色的，铺满厚厚的泥土，房间中央，有一个人如同一颗植物，被种在土里，下半身几乎看不见，上半身长出大小不一的血红色肉芽，而泥土之上刚刚露出躯干的部位，布满了黑灰色霉斑。

那就是人体催熟实验生物对照组的实验对象。

看上去，还只是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女孩，此时，女孩的双眼紧闭，黑色长发覆面，嘴唇干枯青白，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凌未都以为她早已死去。

不敢想象，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变成眼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

“怎么办啊？凌副研究员，这个快死了，可我们没有多余的实验对象了！”余桅飘焦虑不已，“这一类实验品一向紧缺，别的实验室也都在抢，加上咱们之前消耗的数量不少，不少人都有怨言，不好再插队领取了。”

凌未没想到余桅飘真正着急的是这个，心底不由生出荒唐之感——在这里，人是不是人，是实验品，是消耗品，是一行行冰冷的实验记录。

“实验暂停吧。”凌未不愿再折磨里面那个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小女孩，即使她只是亡灵领域虚拟出来的人物。

凌未想，也许曾经，这栋楼还是未来希望科技公司重点实验楼的时候，这个女孩真实存在过，她的痛苦也真实存在过。

听到凌未的话，余桅飘蓦地怔住，好半晌，小心翼翼问道：“您是说暂停？我们不申领新的实验品了吗？”

凌未没有立即回答，于是乎，熟悉的危险感再度袭来——死亡之眼缓缓朝她张开。

这一次，付冥丘不在凌未身边，她需要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话术，好像之前付冥丘那样，将“错误”圆过去。

“你不要先找到实验对象状态急变的原因吗？”凌未不冷不热问余桅飘，“你是没想到这一点，还是想到了怕困难怕找不到，所以假装没想到。”

余桅飘吓得一抖，眼睛又红了，凌未却没有如同之前一样移开视线，她平静地注视余桅飘，又好像不是在看余桅飘，而是透过这个皮囊看向另一个灵魂。

一个或许已经消失的灵魂，一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灵魂。

这时，房间内，双眼紧闭的小女孩忽然动了一下脑袋。

黑发从女孩的脸上滑落，露出一大半五官，凌未瞥了一眼，霎时瞳孔骤缩，差点直接推门而入。

女孩微微睁开双眼，她似乎也看到了门外的凌未，毫无血色如死人一般的嘴唇微张，无声地两个字滑出。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