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唐翳依照沈缨的吩咐,除了早晚功课,按时服药之外,再无其他。
倒是沈缨为了寻药,开始了一趟一趟的往外跑,每日出去均入夜方归。
那日,沈缨回来得早了。恰逢午膳时间,她在小厅内没看到唐翳,又见厨房附近并无烟火,正觉奇怪,走进去才发现唐翳独自一人搬了个凳子坐在灶台前,就着一碗茶,一口一口吃着碗已经泡发了凉透的面条。
面条上没有加任何佐料。
唐翳喉疾未愈,吞咽的动作十分艰难。
明明只是初春,却吃得满头大汗。
沈缨看得皱眉:“怎么不出去叫吃的?”
唐翳虽已在蜀中住了一段日子,却仍吃不惯辣。
外头的小餐馆里,菜式多半是加辣的。
其实,纵然外头的饭菜不放辣,他也不愿出去,因为舍不得花银子。
听到声音,唐翳颇为意外的站起身来:“师父,你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他双手还捧着面碗,想了想,又赶紧放下去,“我早上面煮多了……”
沈缨看他说话模样仍是十分吃力,摆了摆手,又看了看那面碗,心中着实嫌弃:“别吃了,出去吃吧。”
她不等唐翳张口,摸了摸瓷碗:“凉透了。吃下去若是病了呢?”
唐翳不敢反驳沈缨的话,又舍不得那碗面,脸上顿时露出为难的颜色:这面还是好的,里头还有半个鸡蛋……出去吃花销太大……
自跟了沈缨以来,他的日常膳食改善得已经不是一星半点,然而在他的认知里头,鸡蛋仍然是顶好的东西。
以前在杨村里头,要是谁家鸡下的蛋被偷摸顺走了,那可是要骂娘的。
他这头内心挣扎,手便下意识抱紧了汤碗。
沈缨:“……先前给你的银子为何不用?”
唐翳低头看着碗里的面条:“师父给的银子,都是师父靠真本事收妖得回来的。收妖既危险,又辛苦……我现在连助师父一臂之力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能胡乱花银子……”
沈缨冷道:“你身上本来就算不得好,如今被妖气一侵,愈发亏虚。倘若连饮食也不注意,真要落下顽疾,花销岂不更大?!”
唐翳怔了怔,为之语塞。
沈缨语气微缓:“你若想助我,便更应该调理好身体,努力学本事才是。”
唐翳连连点头:“我会的!”双手却仍抓着汤碗不放,“那这一次……这碗面还是不要倒掉好不好?”他眼神恳切,就像只初生的羊羔。
沈缨无奈。
她知道这少年之前的日子是穷惯了,对食物的珍视程度更甚于常人,终是硬不下心肠,逼着他将那碗冷面倒了。又知道他性子节俭,此后便索性每日买了新鲜的鸡鸭鱼肉回来,自行做饭。
第一日,沈缨将整条鱼丢进锅里,配上面粉青菜等各种佐料,煮了一锅鱼汤。
第二日,沈缨将大块猪肉放在水里煮了,撒上稻米,熬了一锅粥。
第三日,沈缨用长剑杀了一只鸡,连毛一起,在清水里炖了半天,做成一锅炖鸡。
第四日,唐翳喉咙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阴寒之气也祛了七八分,沈缨便把他每日要喝的药改为服用药丸。
当天傍晚,唐翳自行到厨房里去,掐了新开的杜鹃花蕊放到水缸里,引得水缸里两尾带胭脂红的鲤鱼争相啜嗫。
不一会,两条鲤鱼开始翻了肚子,轻飘飘的浮到水面。
唐翳挽了衣袖,捞出其中一尾鱼,用刀子仔细去了鳞,剖洗干净后,用甜酒、醪糟汁、盐腌了,又在鱼腹内塞入几朵杜鹃花,之后细细切了姜丝和葱花,将鱼放入锅内蒸煮。
不多时,鱼香满院。
唐翳又用小锅蒸了一锅白饭,摘了棵白菜入锅一并炒了,将所有的东西全数端到饭桌上,然后去请沈缨出来吃饭。
偌大一盘鲤鱼,沈缨只夹了一筷子,便不再动了。
唐翳惴惴然的看着她的脸色。平日里,沈缨虽极少动筷,但所买的吃食均出自名家酒楼。唐翳只道是自己做的鱼不合她的胃口,心中颇有几分沮丧。
“师父若是吃不惯这鱼,我再去换点别的?”他有些局促的放下筷子,等着沈缨发话。
沈缨似乎在愣神,隔了有会,才道:“你做得很好……这道菜,名字叫做‘杜鹃醉鱼’,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翳怔了怔,轻声道:“用杜鹃花蕊抓鱼的法子,原是杨言教我的。他说鱼吃了杜鹃花自然会浮出水面。那时候因为村子里穷,没什么佐料,我们就把杜鹃花塞到鱼肚子里去,借着一点花香,去腥味。我不知道这菜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沈缨点了点头:“杜鹃花蕊,原是有麻痹镇痛的功效。用来喂鱼,鱼自然会中毒,就浮了上来。”
唐翳诧异道:“有毒?”
沈缨淡淡道:“毒性极微,对人体是无害的。这种用杜鹃花做鱼的方法,叫做杜鹃醉鱼。做出来的鱼鲜嫩爽口而且会有淡淡的杜鹃花香。”
唐翳小声说道:“我原不知道,做鱼也有这么多的讲究。”仰起脸,“师父,你本事真好,什么东西都能知道。”
沈缨唇角微动,似是无声的叹了口气:“因为,之前也曾有人做过杜鹃醉鱼,告诉过我这些事情……”她说话语调虽毫无波澜,目中的颜色却黯了黯。
“这道菜,做起来极是费功夫,以后还是别做了。”
唐翳不明所以,轻“哦”了声。
接下来几天,唐翳除了早晚功课外,又兼了下厨做饭。
平素里吃饭,沈缨十顿有九顿均不在,偶尔同桌吃饭,也是略坐一坐就罢了。
自唐翳下厨以来,沈缨倒是有了耐性,每顿饭都陪着夹一两筷子。
唐翳存了小心思,每天变着法子做不同的菜式,希望沈缨能就此喜欢上家常菜的味道,便不再去西宁。
他这些举动,沈缨看在眼里,却不点破。
待得三月初,春风吹满整个锦城,在一路花香当中,沈缨退了别院,带着唐翳离开蜀中,一路向西。
到了西宁,天高云阔。碧绿的草滩,蓝玉般的湖水,银灰色高耸立的山峦,漫步的牦牛,洁白的羊群以及各色帐篷,一切景致,比之蜀中又大不相同。
唐翳扯着缰绳,勒马眺望,触目均是大片的草绿与淡蓝。
远山连绵,逶迤伸向天边,仿佛一幅以最粗犷豪迈的画笔,酣畅淋漓挥舞而下的画卷。
唐翳又看了一阵,只觉得胸臆间一阵开阔,天地辽远,只想策马奔驰。
沈缨纵马跟在后头,曼声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她长吸口气,遥望着远处,“西宁,取其西陲安宁之意,自古是‘唐蕃古道’必经之地。只可惜本朝羸弱,昔日盛景早已不再。若非依仗天若宫的庇护,西宁想来也不会如此平静。”说到后来,她语声渐低,颇有低叹惋惜之意。随后用力一夹马肚子,扬鞭疾驰,一人一马纵横穿梭入茫茫草原之中。
唐翳听她提起天若宫,想到到了西宁后,沈缨便要送他到天若宫上学艺,顿时心情郁郁,不由也加快了速度,仍着座下白马飞奔而去。
两匹白马,一前一后,踩过草滩,越过水潭,引得不少过路的牧民侧目。
“好漂亮的骑术!”斜刺里,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彩。一匹黑马自茫茫草原另一侧狂奔而出,马背上的人似乎有意要和沈缨一较长短,不住催马直行,隐隐有要追上她的势头。
沈缨也不理会,加紧马鞭,迎风疾驰。
前方一块巨石隆起,沈缨猛提缰绳。
白马纵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矫健的弧线,两腿飞踏上了岩石,后腿猛地一蹬,再次纵身跃出,四蹄稳稳落地。
身后,直追而上的男子喝了声彩,紧跟其后跃上巨石,身子突地朝前一倾,反手自后背抽出长弓。一手弯弓,一手搭箭,对准不远处一棵胡杨树,唰唰唰三箭过去。
胡杨树纹丝不动,随着箭过,三片莹绿的叶子翩然落下。
男子纵声长笑,抬手将一张胡弓抛给沈缨。
边塞游牧男子大多豪爽不羁,他这一举动,无疑是邀着沈缨比试箭法。
沈缨扬手接过那男人的长弓。
那男子又解下箭囊,抛掷与她。
沈缨伸手接了,看也不看,松开缰绳,朝着马背上一个仰卧下去,利箭脱弦。她连续开弓,又是两箭接连射出。
后出的一箭在中途追上前头的一箭,从中破开。
双箭脱力坠落。
最后一箭笔直射向胡杨树。
一片胡杨叶子应声而落。
沈缨回手,将弓与箭抛给身后遥遥跟来的唐翳。
唐翳在后面一路看得分明,那男子紫袍窄衫,毡冠红里,冠顶后垂红结绶,作的分明是胡人打扮。他虽年幼,但在长年所读的诗书里头颇多拒胡报国的句子,对外族自然而然生出了排斥。
况且少年人多喜英雄,对“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之类的句子记忆颇深,又见那男子有意挑衅沈缨,心中更加不悦,虽不会射箭,当下也一把接过了长弓。心想:师父有意将这弓箭抛与我,便是要我不可在胡人面前失了颜面。
他马术一般,全凭着骨子里生出的一股少年意气,竟也放开胆子,咬着牙松开双手,搭箭拉弓。
一拉之下,才发现那张弓弦异常的紧,唐翳深吸口气,运力于双臂,方才勉强拉开一线,箭弦反弹回来,险些刮伤了手指。
那胡服男子看他身形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连一张六十磅的弓也拉不开,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一声笑,激发了唐翳心里的韧性。
他清喝一声,全力拉开弓弦,一箭射出。
毕竟臂力不强,那箭未飞出多远,便已有了衰竭的势头。
那胡服男子瞧着他这一箭毫无准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沈缨目不转睛看着那箭,突地扬袖。一道白光追随而上,与那箭一起,疾飞向路边一块高耸的巨石。
轰然一声,羽箭穿透巨石。石块炸开了,碎了一地。
沈缨回眸,看着唐翳,微微点头。
那胡服男子一怔,随即抚掌笑道:“好箭法!好臂力!哈哈哈,都说昆仑山下,卧虎藏龙,果真不错。”他纵马走到沈缨跟前,大声笑道,“汉人羸弱,重文轻武,似姑娘这样的身手实在少见。”他人已到中年,骨架生得比一般人要大许多,配上一身狐裘,看着煞是威武。
沈缨也不看他,淡然回句:“过奖。”
沈缨态度冷淡,他却不以为意,只道:“我拓跋真平生最重英雄,似姑娘这种女中豪杰更是我所敬仰的,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到我帐中一聚?”
沈缨端坐在马背之上,目光遥望着远处:“拓跋是鲜卑族的大姓,阁下自称是姓拓跋,想必在族中地位不低。”
拓跋真纵声笑道:“姑娘见识过人,拓跋真佩服得很。”他手持着马鞭,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沈缨的侧脸,“说起来,姑娘倒是有几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是么。”沈缨静若止水,“那想必是阁下认错人了。”她侧头,朝着拓跋真微一颔首,“我与爱徒还有要事在身,阁下的美意,心领了。”回眸看了唐翳一眼,“我们走——”长鞭一扬,踏马纵出三四里。
唐翳看到沈缨拒绝了拓跋真的邀请,心中大为高兴,扬手将弓箭丢还给他,跟着策马追了过去。
沈缨先前速度极快,后面渐渐慢下来,似在等唐翳跟上。
“师父——”唐翳笑着,自身后追上来。
自往西宁这一路上,唐翳因对上天若宫学艺一事并不情愿,是以一直兴致不高,此刻忽然展出笑颜,沈缨一怔,随即问道:“怎么,忽然就这么高兴起来?”
唐翳笑道:“师父刚才在那胡人跟前露了一手,好生威风。”
沈缨微微一哂:“修道之人,本无争胜之心,又有什么威不威风可言。”
唐翳握紧了缰绳,脸上犹有兴奋之意:“话虽如此,也该让这些外族人知道,我中原土地人才辈出,不可侵犯。”
沈缨回眸,淡淡道:“你不喜欢胡人?”
唐翳义愤填膺:“胡人屡犯我边境,着实可恶。”
沈缨目光流转,望向茫远西方:“然则你身在这个朝代,便自认为当朝天子乃顺应天命,等到他日,江山易主,下一任天子,何尝又不是天命所归?算来算去,这些民众所拥戴的,均不过一个头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