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清清冷冷的一轮月映在墨色苍穹上,照着灰色的城郭。
城内的鼎沸人声,流光十色恍若被这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城墙框住了,与城外险峻的沟壑,诡谲高耸的山峰,形成鲜明对比。
沈缨身形轻轻的落在一树合欢花之旁。
初春时节,合欢花尚未开花,只有支棱的枝干,昂然指向天边。
沈缨静静的看着那些在夜色中随风招摇轻颤的枝干。
枝干上被不少人系了红色的布条,上面用笔墨写满了各自愿望。树底下,不知是何人设了香几香炉一类,上面摆满了供果及燃尽的香。
蜀中的冬不算冷,经过漫长的霜寒洗礼,合欢花树上虽然无花,枝叶却十分繁茂。大片青碧融入了夜,配上暗色的,如血般的红色布条,在触目都是险峻的石林当中,反倒愈发阴森起来。
沈缨手持印结,念动咒决,足下长剑分化出万千剑影,纷纷聚拢成圈,随着她一指冲天而起,化作无数道银白的光路,突地朝下回落,全部没入那合欢花树身下的泥土。然后轰的一声巨响,化作冲天白焰,迅速包裹了那花树,无声燃烧起来。
花树枝叶簌簌颤抖,突地,四周白焰全部熄了下去,余下大片白烟滚滚。
烟雾过后,花树中心,慢慢显出个人影。
她一身浅碧的衣裙,披着齐腰的长发,悬浮在半空之中,看到沈缨,嘴角挑出个轻蔑的笑意。
“我道是谁以这么激越的方式召唤我,原来是你这个半妖。”她身形在空中轻盈的旋了一圈,“世人以俗事相求我,多半毕恭毕敬,礼数周全,既然你是半妖,这些虚招子倒也罢了。”她随手攀上一根花枝,“说罢,求我何事?”
沈缨冷眼看着她,许久才道:“李月华的事,是你挑唆的?”
女子轻笑两声:“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那个蠢女人。是我,怎么?”她轻轻撩一把长发,“她阴魂不散,誓要报仇,本仙不过随意帮她一把。”
沈缨冷道:“小小花妖,也敢妄自称仙?”她眸间的颜色一锐,“你明知道李月华所寻之人并非段泽,却仍怂恿她杀人索命。倘若她一旦动手成功,便永世无□□回,只能为你所用。而段泽阳寿未尽,因此冤死,怨气必生。你便是靠这样,食人怨气为生,是也不是?!”
花妖长声笑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问我做什么?你身体里有一半流的也是妖血,妖类要怎么生存,你难道不知道么?”她单手挑起自己的下颌,“还是说,你体内那卑微的人类的血,让你连妖的本性都忘了。呵,也对,半妖就是半妖,生来就沾染了人类的愚蠢。否则,你又怎么站在这里,替人类说话。”
沈缨不语,只是冷眼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花妖细眉一挑:“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缨冷道:“你生为木灵,注定一辈子受缚于原地。你不思自身修炼摆脱命运,却妄图取巧,吸食人类怨气成妖。你借花神为名,利用人类惫懒投巧的心理,扭曲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骄横的心态,致使他人怨气横生。归根到底,却是他们在养活你。你嘴上看不起人类,却终归是要依附人类而活,岂不惹人发笑?”
“你胡说!”花妖柳眉一竖,整个花树簌簌抖动起来,随即又平复下来,“呵,你不过嫉妒本仙有人朝拜,而你身为半妖,却什么也没有。”
沈缨垂目看着她,眼里闪过丝悲悯的颜色,随后开口,淡淡道:“我有意劝你,你若诚心悔过,倒也罢了。如今,既然你冥顽不灵,今日便留不得你!”她扬手,一卷银灰色卷轴飞扬而出,在空中舒展开来,绕出一个长长的圈子,将合欢花树围在中心。
随后,沈缨双足一蹬,脚下分化出一道剑影。她单手控住那道剑影,自怀中夹出一张符纸,长袖一挥,符纸幻出无数幻影,化作一道长长的纽带,朝着花妖身上包裹缠绕。
花妖纵身闪避。
身后,那纽带紧紧跟随,围追堵截。
花妖绕着合欢花树左右退让,渐而不耐烦了,突地朝外一冲,似想彻底冲出那纽带的包围。
地上,银灰色的卷轴发出浅色光芒,在空中形成一堵无形的墙。
花妖身形猛地一震,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半空中一声厉呼:“你接了斩妖卷?!灵符索妖,你是天若宫的人?”
话音未落,那符纸形成的纽带已将她全身围拢严实。沈缨单手控剑,在长空撕裂开一道耀眼的银白。
暗色的苍穹中惊雷劈下。
沈缨清喝一声,手中剑光暴涨,将花妖连同符纸一起,狠狠钉在合欢花树上。
花妖发出声濒死的惨呼,在长夜中久久不绝。
“你身为半妖,却妄修道术,戕害同类……他日你身份若败,必将于人于妖都不得见容,到时候,你的下场,比之我只怕要惨上百倍千倍,哈哈哈!”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的狠狠念着诅咒。
沈缨面无表情的听着,银白色的剑气冲天而起。
天空中惊雷阵阵,银龙般的闪电连环劈下。
初春里的第一场雨,马上就要来了。
地上,银白色的卷轴无声飞起,自半空中自燃起来。
突地,又一声雷落。
天雷准确的劈在合欢花树上,霎时间起了漫天大火。
大火之中,春雨连绵而下。
中大通四年春,上元节当夜。
有人曾见漫天的大火烧毁了锦城之人信奉多年的合欢花树,在大火与冷雨中,身着白衣的女子长发披散,单手持剑,自火场中离去,面容冷若地狱罗刹。
次日清早,唐翳自梦中醒来。只听得堂中一声尖啸,似是飞禽的叫声。随后,有重物落地声起。
唐翳披了外衣推门出去,只见客厅上多了一个木箱子,不知是什么缘故,箱子侧翻了,里头亮色的银元宝白花花滚了一地。
唐翳怔住了,他印象中,客厅从未放过这样一只箱子。沈缨在平日里出手虽大方,却从不会似这般将银子随地乱放。
追出门去,只见天上,一只通体漆黑的鹰在屋顶上盘旋一周,随后一声长啸,扑着翅膀飞远。
“师父——”唐翳转回房中去寻沈缨,发现沈缨并不在里头。于是,又对着客厅当中散了满地的银子发了会呆,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幸而不多时,沈缨自外面归来。她似乎有些憔悴,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几分倦容。看到满地的银子,她见怪不怪,对唐翳说道:“你收起来罢。”
唐翳依言将那些掉了一地的银子收回箱子去。箱子却是无论如何都搬不动了。
沈缨道:“放那就行,过几日找钱庄的人来收。”说罢,又随手拣了锭银子,递给唐翳,“这个你拿着。过年以后,你也长大些了。以后每月,我都会按月给你发些银子。你看着或存或买点什么你自己所需的,便也都由着你了。”
唐翳没接银子,只道:“唐翳跟着师父,已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
沈缨淡淡道:“拿着吧,总有我不在的时候。我若有事出去了,难道你自己一个人,要连饭都吃不上?”
唐翳听说,方才接了,又问:“师父要去哪里?”
沈缨不答,只道:“师父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你。”她不等唐翳说话,先道,“这些银子,是一只黑鹰送过来的,可是?”
唐翳点头。
沈缨看了眼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你不好奇,想问点什么?”
唐翳迟疑片刻:“师父要是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沈缨轻叹口气:“想问就问吧。你虽叫了我师父,却始终有些怕我。”
唐翳忙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只因……”他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对沈缨,敬畏之心他是有的,但绝不是因为心里害怕。
沈缨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道:“我独处惯了,时间太久,便忘了该如何与人相处……”她语声微微一顿,“以后,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看了眼地上装满银子的木箱,“这些银子,是捉妖的赏银。”
唐翳满脸惊愕,还未问出声来。
沈缨开口说道:“昨天夜里,你看到云锦楼,并非普通玉行。江湖之上,设有各处为修行者提供信息的消息中转站,里头收录当地附近各种妖类的详细资料,供驱妖学道之人参考翻阅。亦有各类悬赏令,招募各类行走江湖的玄门异士,斩妖除魔,付给相应的赏银。这些悬赏令的发布者有普通人,也有同道中人。中转站的管理者会根据他们的描述,在不同悬赏令上附着有不同的灵力。被附灵的悬赏令依着各人修为可见。倘若没有相应的修为或除妖的本事,便不可能瞧得见那些告示。这样的做法,一则是为了激励众人努力修行,二则也是为了保护大家,令各修士不至在实力不足之时因胡乱接走悬赏令,而妄自送了性命。”她看了眼唐翳,“这种地方,我们统称它为‘太平楼’倘若他日,你修为大进,自然就可一眼辨出这些地方。”
唐翳愣住,愣了半晌才道:“这么说……那些人他们开店并不是为了做生意?”
沈缨道:“他们自然也是为了做生意。开这些门面的人,多半也是些道学者。他们除了做普通人的生意,也做修道之人的生意,但凡在他们那里借阅资料、发布悬赏令的人,均要支付相应的银子。若有人给他们提供妖类的信息,他们自然也会花银子去买。”
唐翳想了想:“所以……师父昨晚劝走了那位李姑娘,便得了那些赏银吗?”
沈缨缓缓摇头:“不完全是。李月华的事,牵扯到更深层次的妖物。我所接的,是在背后操纵李月华的妖物卷轴。”
唐翳低下头去:“所以,师父昨晚上云锦楼,其实是为了除妖的事情而去……那我是不是……坏了师父的事了?”
沈缨淡淡道:“坏事倒没有。只是……你贸然行动,凶险万分。”她抬眼看了看唐翳眼皮底下那块淡淡的淤青,“等过了这几日,你身体养好些了,我们便出发去西宁。”
唐翳一怔,他在蜀中住了近二十日,对这小别院附近环境及四处的孩童均已熟悉,骤然听得要走,顿时觉得十分不舍,只是不敢违拗沈缨的意思,只得低头应是。
沈缨又道:“到了西宁,师父便送你到天若宫去学道。天若宫乃当今玄门正宗的四大流派之一,尤其擅长驱邪之术,这些,师父以前是跟你说过的。”
唐翳蓦地听说要将他送去天若宫,心头一震,脸上顿时变色,站起身来:“师父……你不要唐翳了吗?”
沈缨看他脸上激动,淡淡摇头:“瞎想什么,不过让你去跟着他们,好好修行一段时间罢了。”
唐翳双手扶住桌面,他心中不安,指尖不住颤抖:“可是……可是唐翳已经投了师父门下,如何能跟他人学艺?”他只道沈缨因昨晚之事,对他生了厌烦,想要变着法子将他打发了,越想越是害怕,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师父……求师父……不要赶我走。”嘴上说着,眸中已泛起泪花。
沈缨指腹轻抚过他的眼睑,抬手将他拉起,语声却仍是冷的:“天若宫每年正月过后,均会向山下招收弟子,最终只择最优的少数人正式收入门下。天若宫门人向来出类拔萃,我不过让你去学些本事,最终是否能拜入它门下都是未知的,你又激动些什么?况且,纵然他们愿意收你入门,我也仍是你的师父。”
唐翳摇头道:“我不要拜入它门下。”
沈缨淡道:“那也随你。”
唐翳听说,方才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