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离开后,堂屋里一时陷入沉默。老陈熟练地收拾着碗筷。
“我跟小李睡东屋,你们住西屋。”老陈指了指大致位置,“去年防汛时我在这住过半个月。”
堂屋里只有一盏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灯光,墙壁上糊着泛黄的报纸,角落里堆着杂物,桌腿边散落着烟灰,整个屋子都透露着独居老人特有的颓败气息,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多年。
西屋比想象中整洁,没有什么杂物,只有两张木板床并排放着,床单灰白,隐约散发着一股霉味。石昧放下背包,摸了把被褥,手上沾了一层薄灰:“好脏。”
“凑合一下吧。”吕临抱起被子,向屋外走去,“院子里有晾衣绳,拿去掸掸灰。”
院子里夜景正好,院子不大,但明显有人精心打理。石昧站在菜地旁,脚下泥土湿润松软,菜畦里的青菜长势喜人,丝瓜藤缠着竹架疯长,叶片层层叠叠,投下斑驳的影子。
夜色渐深,整个村子陷入死寂,没有电视声,没有犬吠,只有虫鸣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掸好被褥,石昧扛着被褥回到房间,鼻间还萦绕着淡淡的霉味。回到房里,铺好被褥,石昧从背包夹层取出笔记本,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吕临:“死者,墓地,后山。”
照片是白天小李拿出来的,背面字迹潦草,可以看出是匆忙间写下的,有些难以辨认:死者均于死亡三日后下葬,葬于后山西南。
“看村里人的表现,光明正大去后山墓地应该是不可能了。”吕临从行李中抽出两把铲子,“还好我早有准备。”
石昧看着面前的军工铲,又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自家师兄,只能无奈接过铲子。
明月不知何时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石昧跟在吕临身后,只能勉强跟上。吕临动作轻盈,几乎没有声响,道袍下摆甚至没沾上多少泥点——完全看不出这人白天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
反观石昧则要凄惨许多。小腿肌肉突突直跳,深一脚浅一脚,裤腿早已被泥水浸透,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嘘。”吕临突然停下脚步,按住他的肩膀。石昧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土墙。
三米开外,两个村民举着火把慢悠悠走过,火光在潮湿空气中晕开一圈橙红色光晕。石昧数着心跳,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巷尾。
“走。”吕临声音轻轻飘入耳中。
出了村子,山路越来越陡,四周也越来越安静,石昧脚下碾碎一截枯枝,声音清晰可闻。吕临在前方开路,借着月光不时停下脚步确认方向。
老陈给的地图上标注的墓地就在前方不远处,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树皮。
当第一座坟包出现在视野中时,石昧呼吸骤然凝滞。
十几座新坟整齐排列,每座鼓包上都插着招魂幡,幡布鲜红,月光下,幡布无风自动。
“不对劲。”吕临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听。”
沙沙声越来越响,明显不是风吹树枝的动静。石昧附身贴近地面,瞬间寒毛竖起——那声音来自地底!湿润的地面正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第一只虫子从坟包中钻出时还不太明显,但紧接着时第二只、第三只……眨眼间整个坟场如同沸腾的热粥,数以万计的黑虫从坟包里喷涌而出。通体漆黑的甲虫,背部泛着油光,六足爬动时发出簌簌摩擦声。
“退后!”吕临拽着他急速撤退。
虫潮所过之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烂,留下一地冒着气泡的黑色黏液,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正是石昧刚进村时闻到的那股异味。
石昧胃部一阵痉挛,来不及多想,跟着吕临攀上右侧陡坡,荆棘划破衣衫也浑然不知。居高临下望去,虫潮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是蛊虫。”吕临声音发紧,“有人在操纵这些蛊虫。”
话音刚落,虫群突然集体僵住。下一秒,所有蛊虫同时爆裂,化作浓密的黑烟,升腾而起,烟雾扩散,蔓延开来。石昧连忙捂住口鼻,屏住呼吸,在吕临的催促下往村子方向跑去。
慌乱中,烟雾尽头,石昧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月光勾勒出人影纤细的轮廓,那人背对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发间的银饰却折射出冷光,可以判断是个女人。
石昧视线与那人交汇,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睛,毫无感情,瞳孔一片漆黑,犹如出土的蛊虫,还没等石昧靠近,女人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越过腐草,转瞬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石昧望着女人消失的方向怔忡。
“怎么了?”吕临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边,女人,消失。”
“你是说刚才看到个女人在那里,但是又消失了?”吕临确认道。
石昧点点头,却发现女人经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可能,看错。”
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天亮,山尖漏出淡淡鱼肚白。未免打草惊蛇,两人连忙回村。
两人抄小路疾步下山,小路杂草丛生,匆忙赶路间露水打湿了衣摆,紧赶慢赶,终于回到清河村。
村口杉树下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出事了。”吕临眉头紧锁,加快了步伐,石昧跟在他身后,也加快了速度。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石昧站在高地,村口的景象终于清晰。人群中央,一个黑衣年轻男子正与村民对峙,肩上还架着一个昏迷不醒之人。石昧瞳孔骤然收缩,那个被架着的人,赫然是南流景。
“让开!耳朵都聋了吗?我说找姓石的!那人肯定就在这里!”黑衣少年厉声喝道,右手按在腰间鼓鼓囊囊的位置。少年眉眼凌厉,耳朵上打满了耳钉,在晨光中闪着银光。
石昧拨开人群,勉强挤到前排,少年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剜过来:“石昧?!你去哪了?!”
少年指着吕临,一脸痛心疾首:“师兄为了找你,不惜跟族中长老闹翻,冒着危险来找你,你却跟野男人花前月下?!”
吕临:?
石昧没有注意少年的话,只看到了南流景。
南流景双眼紧闭,额角有到血痕,明显昂贵的风衣沾满泥浆和草屑。石昧注意到他的右手不自然地垂下,腕骨处肿得发亮,明显是脱臼。
“我们,后山……”
石昧手足无措,走上前,想要扶住南流景,原本以为会遭到少年阻拦,却未曾想,少年一把将人推进石昧怀中。
“又来了外人!”人群里爆发出愤怒的声音。几个老妇人拽着自家孩子,像是怕沾染什么晦气。一个黑瘦男人抱怨道:“早说了,不该让老陈带人进来。”
“砰——!”
震耳的枪声在山谷间炸开,惊起一片飞鸟。黑衣少年手中的枪口冒着青烟,方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我说了,我是来找人的,你们要是想找死,我不介意送你们一程。”少年冷着脸,枪口缓缓扫过人群。
石昧感觉南流景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一颤。那双琥珀色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瞥了少年一眼:“南屿……你……”
“闭嘴吧师兄。”被称作南屿的少年反手收起枪,从口袋摸出一本黑色证件在村民面前一晃,“特别调查组。再妨碍公务,全部按妨碍执法处理!”
村民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怒火被惊恐取代,几个年轻人不甘心地攥紧农具,又在南屿冰冷的注视下慢慢松开了手。
“让开!都让开!”
老陈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李叔。老陈看了眼扶着南流景的石昧,走到吕临身边,耳语一番后,高声道:“乡亲们,这都是误会啊!”
“哪有误会!他们自己说是来查我们的!”
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随之附和声不绝。
“就是!他还拿出证件了!不能留他!把他们赶出去!”
“冷静,小兄弟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呢,哈哈哈。”老陈抹了把冷汗,干笑着想把场面圆回来,“昨天忘记说了,这两位也是紫云观的道长,专门治疗疑难杂症。”老陈一把搂过还在愤愤不平的南屿,“别看这个小兄弟长得年轻,看病可是这个!”老陈举起大拇指,发挥了此生全部的演技。
南屿脸色一黑,挥开老陈的手就要发作:“我看你是脑子……”
“南屿,不得无礼。”
一声虚弱的喝止从石昧身旁传来。南流景不知何时苏醒过来,他撑着石昧的手臂勉强站直:“家弟年轻气盛,望各位见谅。”
石昧扶着南流景,感觉掌下的肌肉紧绷,南流景将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石昧抿紧嘴唇,垂眸不语,视线却落在南流景垂在身侧的右手,肿得发亮的手微微颤抖。
李叔狐疑地打量着南屿打满耳钉的耳朵:“真是道士?”
南流景轻咳一声,勾起一抹浅笑:“如今风气开放,道士也有穿衣自由。”他说着,警告性地瞪了南屿一眼,“家弟虽然特立独行,但能力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南屿嘴角抽搐,按在枪柄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但面上还是压下了怒气。
老陈立刻接话:“两位道长为了咱们村的怪病,特意准备了各种药材,所以才晚来一天。”他踢了踢地上硕大的行李箱,“李叔,您看。”
“刚才有人说看见他拿出证件来了,这怎么说?”李叔不放心地追问。
“我说是特别会所,你们听错了。”南屿一脸无辜地从口袋中掏出那个黑色证件,众人定睛一看,上面明晃晃地印着某家夜总会的logo。
见误会解开,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开,但石昧能感觉到无数视线仍黏在他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