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其实我更习惯叫你伊什塔尔,不过阿丝塔也很好听,就当是爱称吧!”
穿着白色西装的庞贝·加图索调整了一下镜头,整理头发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朝着镜头挥挥手。
“你应该会很疑惑,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就会明白。大人就是很爱这样哄小孩啊,算了,我们赶快进入正题!”
“神在第六天创造了龙。从古至今,不受死亡束缚的,只有龙。”
“死而复生是奇迹,长生不老也是奇迹。奇迹,它可以解释为幸福,也可以解释为灾难,是诅咒,也是祷祝。”
“但是妹妹,人类的归属是死亡,龙族又何曾与死全然分开?”
庞贝歪头,仿佛看见某处房间里,一个凌冽婀娜的女人坐在窗边,她偏着头,摆弄养在窗台上的瓷梅,窗外的海洋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小女孩从她身后的榆木门边探出头,悄悄看她的针织裙。
“龙族的血不间断地淌过万年岁月,康斯坦丁死了,诺顿死了,芬里厄也死了,他们还能活过来吗?”
“你叫母亲的那个人,哦不,天知道我在看见她完全不纠正你时有多想笑,其实在她成为白王之前,你应该叫她姐姐,你们这对双生子真是有趣,不是在背叛彼此就是在献祭自己的路上。
总之,她曾说自己会找寻撒旦找不到的裂缝,在其中安居乐业,直至永恒。她是诸君王中的至伟大者,声名湮没,无与伦比。我很相信她。”
“呵呵,我知道你会怀疑我说的话,但没关系。”
视频背景里,热那亚湾浓蓝的海起伏不休,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从海边到山腰这座流线型的独栋房子之间,满山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开着灼灼的山茶花。饱和度强烈的几种色彩碰撞出不真实的场面。
“事实会证明,巴别塔、乌托邦、桃花源,文学作品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他们只在想象中出现,通往幸福的山门或许存在,但绝对不是像她那样空造而成。婆罗双树,显圣者必衰,一脉相承的两个世界终会归一,她不会成功的。”
庞贝笑得更加夸张。
“所以,该回来了,等权与力在你手中腾挪之时,你才会有选择的自由。这一天并不会远,显而易见,我们将走入正剧而非悲剧。”
“哦对了,恺撒看起来很想你啊!呵呵,都是小孩子,你们就像尾巴被绑在一起的两只猫,从来没有看清过彼此。真是期待他的脸色啊,要是你在见他之前得到这个视频,可记得要帮我拍照!”
拍摄结束。
庞贝心情很好,把相机递给站在身侧的帕西,脸上表情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迫不及待。
*
北美,芝加哥郊外的小型机场上。一架“湾流”喷气式公务机正准备起飞。
这种超远程商务机,专为身价数十亿的商人、巨星或者政要设计。
此架湾流由卡塞尔学院装备部改装,昂热校长特供,绰号“斯莱布尼尔”。
斯莱布尼尔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骑乘的八足天马,它掠过天空的时候,总是如火流星一般燃烧。
楚子航接到诺玛的短信从底特律匆匆赶回芝加哥时,恺撒和路明非已经在飞机上等他了。
三人拍挡,ss级任务,即刻飞往东京。
恺撒大喇喇坐着,打开座椅上方的阅读灯看此次任务文件。
楚子航之前匆匆查看过任务芯片,知道这次是前去东京调查前苏联‘列宁号’破冰船的残骸。它曾被称作极地的红色巨兽,是世界第一艘极地破冰船,没有它到不了的冰海。
苏联解体前夕,它违背北方舰队命令,进行了一次秘密的航行,航向日本海域。在接近日本领海的地方,它发出了海难呼救信号,载着疑似龙类的生物沉入深海。
路明非挂在一个日默瓦行李箱上,困得头点地。楚子航单手扶着黑鞘长刀,面无表情坐下,不明白学院怎么把他们三凑在一起。
机翼撕裂空气起飞,发出尖锐啸声,冲入黑色云层。
在恺撒换了几次二郎腿方向后,路明非的头终于要倒到地上去。楚子航无奈拉他一把,这架湾流噪音极大,要速度不要舒适度,都这样了,路明非还能呼呼大睡,脸上挂着哈喇子和黑眼圈,不知道来之前是不是熬了三天三夜打游戏。
楚子航把路明非扶正,扣上安全扣,昏暗的灯光让他恍惚以为路明非脸上的是泪痕,还未起身,一声呓语传到耳边,呼喊名字时的卷舌音格外清晰。
楚子航一怔,余光里恺撒的表情突然变了味,用很地道的意大利语骂了句什么,楚子航只听清楚“庞贝”这个单词。
即便在恺撒和楚子航竞争得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里,他也至多就是表达对楚子航的不屑。但每次说到庞贝,恺撒就变了样,像一个先锋剧作家,表情如刀,极尽讽刺鄙夷之能事,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堪称“怨毒”的情绪来。
楚子航听过八卦,父子之间好像爆发了一次空前绝后的争吵。
或许与阿丝塔有关。
楚子航坐直身体,默不作声闭上眼睛。
她的离开像一张网,裹住好些人的灵魂,却没什么人想挣脱。
他轻轻叹一口气,数着时间,安静等待。
飞机撕裂云层的嗡鸣声渐渐远去。
梦境浮现的过程不知不觉,让人分不清虚实。
天光大亮时有种尘埃落定的错觉,楚子航仰头,打量面前阴雨连绵的时代广场,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个梦。
楚子航后来去过很多次纽约,第一次是18岁那年,2008年的九月,天际线辽阔,摩天大楼直插云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因为阴雨,每个人都缩在伞里,少有驻足。
楚子航从高中起就在整个网络搜索关于龙的信息,是这些年来主动联系卡塞尔学院去上学的几个人之一。
真相是福音书里价值连城的珍珠,楚子航就是那个倾家荡产也要得到它的人。
18岁那年,他在纽约完全没有停留,匆匆前往邮件里与施耐德教授约定的地点,找寻他渴求已久的答案。
所以那时候的楚子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曾在雨中和某个人擦肩而过。
雨水落到肩上,划过风衣褶皱,触地,溅起一朵飞花。
但20岁的他又回到了这里。
楚子航的视线落在压顶的黑云上,缓缓往下移,曼哈顿天际线在雾雨中若隐若现,空气里混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汽车驶过卷起路边积水。
视线落到对街缓慢行走的人影身上时,他的心跳忽然缓慢起来。
梦中云,云带雨,雨中人。
越走越快。
楚子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急,他只知道自己想追上她,想截住她,想在她被命运困死之前拉住她,告诉她别再往前走。
雨幕成为背景,视线里只有她的轮廓清晰,挺直的脊背,被沾湿的面颊,垂下的双手。
是阿丝塔啊,她现在多大了,怎么看起来比入学时还要小。
有种冲动让楚子航碰她一下。
“师……妹。”
很沙哑。
他碰到了她的手,这时候他的臂膀好像疼痛般颤抖起来,这种感觉从脊柱直到脚底。
真的碰到了。
她转过身。略奇怪的看着楚子航,表情称不上讨厌,也不开心,微垂着睫毛,像是很吝于调动面部肌肉。
但也没有把手拿开,楚子航僵在原地,觉得自己宛如邪魔入体,表情一定很僵硬。
两只交触的手上都带着水,皮肤有种真实的湿冷感。
要解释吗?
既不想分离,也不敢握紧。
“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想牵我的手,好奇怪。”
原来第一次见面是在下雨天。
又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过。”
其实她看起来更狼狈,锈阴的天,隐约的血腥气被雨水冲掉,看过来的灰蓝色眼睛湿漉漉的,像开了刃卷了锋的剑,又像一只疲惫受伤的猫。
“我可以……抱你吗?”楚子航微微低头,神情是郑重其事。
如果被拒绝了,就多牵一会儿手,如果同意……
怎么想都是奇怪的要求。
下一秒手被拿开了。
果然是拒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楚子航睫毛颤动,雨珠从上面滑落。
“还要我主动吗?”
再下一秒,一个轻之又轻、珍而重之的拥抱落在身上,青年缓缓笼住她,仿佛用力一点,怀里的人就会碎掉一样。
可是太轻了,轻到让人贪恋。阿丝塔嘴角很细微地勾了一下,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拽住衣角,猛地撞进他怀里。
奇怪的人。
但是是他先伸手的。
那就在他身上扎根吧,自私地借助他身上的温度走下去。
肩颈交错。或许有人在哽咽。
她现在是16岁吧?后来又长高了些。
初次见面时给了一个拥抱啊。
离去时也有一个。
“怎么不说话。”女生说。
一切想透露的未来都无法说出口,仿佛穿越时空穿越阴霾而来,只为给她一个拥抱。
“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爱我。”
如果不说的话,阿丝塔会蒙着他的眼亲他。
“……”
“楚子航。”他说。
“我是楚子航。”
两个在雨中不需要伞的人。
雨声无止无终。
那天还走过很多地方,从中央公园到纽约湾,与路上所有人擦肩而过,两双眼看同样的风景,在生命的洪流中合二为一。
北美洲东部的海岸线绵长又曲折,南北全长3.8万公里,来自大西洋的风长年累月的吹过,亘古不变,把二十岁的楚子航带到阿丝塔身边。
是阿丝塔的初见,是楚子航的重逢。
从20岁的楚子航身上,阿丝塔看见了自己朦胧的命运,命运的蹇塞或亨通,她并不能全部预见。
或许她空亡成灰,或许她死得其所,但未来居然有那么个人在等着相遇,还真是,非常期待啊。
夜镶满群星。这就是那个微不足道的秘密,这就是一切了。
楚子航睁眼时湾流已经越过太平洋,进入东京上空。
一日如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