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军校生们陆续回到宿舍,走廊里尽是吵嚷的脚步声、开锁声和谈话声。隔着一堵墙、一扇门,裴兰顿却浑然不察。
他盘腿坐在床上,深思着什么。
在认清并接纳了自身的真实处境之后,他开始一遍一遍推演这趟联邦之旅最有可能的几种结局,然后发现——自己过于幼稚了。
他凭什么相信公爵会履行诺言,容许他四年后活着回去?
他的全套假身份都捏在公爵手里,只要公爵愿意,抖一点零碎的出来,他随时都会“不慎暴露身份”。一纸检举信,几份证据,想让他哪一天上军事法庭,他就得哪一天上军事法庭,而后接受审判、锒铛入狱、顺理成章地死在联邦,永绝后患。
流程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威尔茨公爵打的是一把明牌。
他和家人被隔绝在国境线两端,彼此不通音讯,互为人质,哪一方都投鼠忌器,不敢有轻举妄动的念头。等牌打完了,也只要一撕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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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E-004,近身格斗,一门救命的实战课。
裴兰顿比谁都更需要它。
他已经不再是走到哪里都有一队侍卫保护的小公爵了,眼下孤身一人,如履薄冰,四面八方全是死路。如果威尔茨公爵决意取他性命,那么,在身份被戳穿的第一时间,他有极大概率同时遭遇两方围堵:
联邦警方的通缉,以及帝国特工的追杀。
他必须从夹杀下金蝉脱壳,向南一路奔逃几千公里,穿越遍布哨岗和野战工事的边境回到帝国,否则,这辈子他都无望再与家人相见了。
光靠想象,这就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
但,如果是曼宁呢?
不知道为什么,裴兰顿记起了那双沉静的眼眸,还有他薄刃一样利落的身段、恒稳无波的心态和顶级刺客般的技巧。他相信,哪怕落到了比他还糟糕得多的处境,换作曼宁,一定可以毫无悬念地活下来。
他是曼宁的学生,所以,他也可以。
只要跟着曼宁上好每一堂课,把学到的每一个技巧都深深捶入肌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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哔——!
搁在床头柜上的通讯器响了一声。
裴兰顿从沉思中惊醒,反手摸了几下,抓来一看,只见屏幕中央刷出了一条新通知:
“各位420届勇气可嘉的新生们,晚上好!这是一条来自MPE-004 近身格斗课助教的问候。
很抱歉,下午因为私事缺席了第一堂课,没能和大家见面。相信你们已经见过了艾瑟·曼宁教官,和他一起度过了愉快的50分钟,并且对他(和他的鞭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各位今后引以为戒,铭记课堂纪律的重要性。
曼宁教官所提到的体能检测,其时间、地点、项目和合格标准请参看本通知附件,我会在戴维教学楼的布告板上也一式张贴一份。
此号码请惠存,若有课程相关疑问,尽管与我联系(工作时间:早8点至晚5点)。
期待下周与你们见面。
你们友善的助教 文森特·海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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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灼灼生辉、仿佛焗了两百遍油的金发浮现在了裴兰顿眼前。
果然是他。
裴兰顿眉头紧拧。
下午偷听时,他其实猜到了文森特多半就是曼宁的助教,只不过仍然存有一线侥幸心理。收到通知后,板上那枚扎了大半截的钉子才算是一锤子彻底钉死了。
他瞎了眼都看得出文森特在追求曼宁。
也就是说,未来的每一堂格斗课,他除了能见到曼宁,还能顺便见到一个段位升满的高年级求偶期Alpha在旁边严防死守。
人生果然遍地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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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知己知彼,死得清醒。
裴兰顿二话不说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扒拉出笔记本电脑拍在桌上,登录学校网站,输入了文森特的全名。回车敲下去的一瞬,屏幕如有万道光芒迸射,满满一页表彰公告刷新了出来,整屏的“嘉奖”、“荣获”、“颁赏”,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眯着眼睛拉到最后,一页不够,居然还有个“第二页”。
这什么圣希维尔奖章批发商?
最顶端的那条新闻是下午1点40分更新的,正好卡在格斗课上课时间,应该就是导致文森特缺席的那件“私事”。
裴兰顿点了进去。
新闻说,校长墨菲中将在提奥大礼堂向今年的双鹰星徽奖章获得者颁发了证书——双鹰奖章,圣希维尔联邦军校的年度最高荣誉,每学年三枚,只授予表现最杰出的顶尖学生,文森特就是上学年的获奖者之一。
以及上上学年。
新闻附带了一张多人合照,文森特穿的正是那件华丽的白色军礼服。
在穿礼服这件事上,裴兰顿自认经验丰富。打从三岁那年被哄着塞进了人生第一套系白蕾丝领结的羞耻小礼服,他少说也林林总总穿了数百件,有出入皇宫的传统宫廷长袍,也有日常社交的现代西装三件套。
但不得不说,文森特的礼服适配度更胜一筹。
照片上的青年神态惬意,举止从容,角度选得恰到好处,和身上的军礼服有一种天衣无缝的合拍感,仿佛浑然一体,舒适到可以当睡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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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又拣几篇新闻读了读,对文森特有了大致印象。
文森特·海金斯,二十岁,内政系三年级,入学以来荣誉等身,斩获了大大小小一堆奖项,粗略一估,频率竟然达到了惊人的每学期十五个。
这已经不能叫多边形战士了,简直就是圆形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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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金斯。
裴兰顿盯着这个姓氏看了一会儿,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于是继续一搜——果然,他辨识同类的嗅觉向来敏锐。
海金斯是联邦贵族。
旧贵族。
当年纳夏君主退位,联邦废除君主制,设立议会制,理论上早已不存在贵族和平民之分。然而权力本身有着巨大的惯性,阶级边际也如同水油边际一般自带难以突破的斥力。半个世纪光景,远远不足以打散这些顽疾,无非是从明面上公开的爵位世袭,变成了暗地里心照不宣的阶级世袭。
旧皇室和旧贵族们依然靠着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一代一代复刻出血缘粘连的精英,让他们在高处循环,如同一组庞大的齿轮传动系统,掌控住大量的社会资源。
裴兰顿曾经也是齿轮的一环。
他的血统、爵位、婚姻、后代……无一不是为了咬紧其他齿轮而存在的。
在如今的纳夏联邦,最为炙手可热的显性权势莫过于一件:
国会议席。
而这贵如黄金的议席,海金斯一家竟然手握两份:上议院第11号坐席,马丁·海金斯,文森特的祖父;下议院第28号坐席,厄尔·海金斯,文森特的父亲。
非“天选之子”不足以形容。
裴兰顿总算知道为什么看见文森特的第一眼就心生排斥了。
文森特太像他。
从前的他。
要是费南家没有垮,他以预定的步调进入了路德维格皇家军校,那么不用想也知道,他脚下的路会文森特的更加宽阔——坐拥一大筐自己也记不清的荣誉,裱银镀金,铺作一条光辉红毯,通往军政高层的大门。
甚至不需要他出面索取,那些荣誉会主动涌过来包围他,像一块丢进水里的干海绵,什么也不用做,躺着就能喝到饱。
优秀吗?
或许确实优秀,只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裴兰顿打小就习惯了这一套潜规则,可以说比谁都更清楚这些荣誉的欺骗性,但是偶尔,他仍会迷失其中,相信自己当真卓尔不凡,就算不姓费南,照样能叱咤风云。
现在回想起来,他简直忍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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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了文森特的背景之后,裴兰顿心中冒出了一个解释不了的疑问:
文森特读的是内政系。
和费南家类似,像海金斯家这样的政界望族,对于其后代,多半都有一条成熟且经过验证的精英培育路线,内政系是妥当到不能再妥当的专业。问题在于,这也是少数几个不需要修读近身格斗的专业之一。
所以,文森特当初是怎么认识曼宁的?
一门通过率不高的免修课,他不但修了,还在修完后留下来做了助教。
以裴兰顿对旧贵族深入骨髓的了解,还有Alpha警敏的求偶直觉,文森特这个人,值得亮起一盏刺目的警示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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