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暗色悠长,一双沾染污秽的锦靴踏碎百年积水,带着身后人朝旧址入口疾袭而去。
“楂虎!”无咎狂奔着扬手,秃鹫收翼落回他肩头,前方即是明流玉所置迷阵。只要穿过去,就能进入旧址!
他手中八卦阵盘旋转,靠着许令禾挥剑而出的剑光勉强辨别指针方向。
“还要多久?!”许令禾振剑甩掉上面的脏东西。她已汗沁麻衣,彻底领教了沙鬼的厉害,不朽不灭,活脱脱的仙界永动机!
许令禾那头话音刚落,这厢的指针停止了抖动。
来不及回答,卦象浮现,无咎重瞳一震。
是蹇卦!往蹇,来硕。前路困,退后生,意思叫他们回去?!①
无咎飞快的转头瞟了眼身后,视线对上被许令禾扫开的沙鬼。他脚下差点绊倒,算了,死也不能做盘中餐!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楂虎在他肩上鸟首一歪,轻啄了几下他的头:“呱呱!呱!”笨死了,笨死了。
这一瞬,无咎忽地想起此卦的卦辞,“蹇,利西南不利东北。”无咎面上狂喜,心中笃信他们命不该绝。②
他侧身长臂一扯,将落后几步的许令禾拉回。
“我们从阵的西南角进,一定要跟紧我!”无咎喊道。
许令禾吐出口中沙砾,剑式一收作出冲刺姿态。前方几十米就是迷阵,无需再管身后的永动机们了!
二人刚踏上肉眼不可见的迷阵,脚下的土地便骤然变幻。灵力裹着沙石从地面腾空,风云起,许令禾只觉得视线受阻。
“无咎!”许令禾艰难开口,双手抵在前方,试图挡住漫天沙石。
阵中唯听风声呼啸,沙砾如雨,不见天地宽。
许令禾等了几息,没有回音。
她一双杏眼明润,眼尾猫儿似的微微上扬。手中非一剑一刻未松,她脚步放轻,戒备地环视四周。
面对未知,人在陌生的环境下理智总是会打些折扣。
许令禾就越想越烦,明流玉说无咎是最佳人选,她真没看出来。
突然她感觉到身边气流有变,身段压低,果断旋身挥剑。
“嘿!”来人双手高举,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是无咎。
许令禾及时收力,剑刃堪堪抵在他的脖颈处,往日见血封喉的非一剑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抹了把脖子上的血,他眉眼一下耷拉下来。
“你也太凶了!”无咎努嘴,小声嘀咕道。
许令禾烦躁地抿嘴,“快出去吧,我不喜欢这里。”不知何故,他一靠近,许令禾体内的心魔就蠢蠢欲动,她表面平静,实则已在强压反噬之力。
无咎没再说什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扬唇笑道:“行。”
跟着无咎穿过一道道光门,很快便仅剩最后一道。
许令禾抬脚过门槛时略显迟疑,而无咎站在门后不远,把住门的手青筋凸起,他笑问:“怎么?过这扇门就到了。”
“无事…”她摇头,脚步坚定。却在无咎看不到的角度斜了眼他的手。
门关上的瞬间,二人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无数石块震起又下落。许令禾长剑插地稳住身形,余光瞟了眼无咎的侧脸,语气平和道:“楂虎呢?”
“在我的妖兽袋里呀~”无咎笑容可掬,拍了拍腰间的布袋子。
“好。”
应过一声后,许令禾转过头闭口不言,长睫低垂掩饰住闪烁的眸子。
此人绝对不是无咎。
他的手完好无损,半点不见方才二人顺着崖壁滑下来时的擦伤,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倒像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或者姑娘?
不知道它将自己引到此处要干什么,也摸不清它的实力。许令禾不欲同它正面冲突,周旋为上。
空间流转不过几息,许令禾不敢闭目,只能努力蜷缩身子避免掉落的石块砸中自己。
忽地耳边嗡鸣,紧接着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从许令禾身前穿过,兵刃相接的叮当声伴着此起彼伏的怒吼灌进耳中。
许令禾倏地抬头,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玄灵宗遇袭那夜。
可眼前的场景比起玄灵宗的惨烈,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刀山火海在此具象化,哭叫、暴怒、追逐、戏弄,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二人伫立原地,一个失去半边身子的弟子踉跄着向许令禾扑来,却直接穿过了她。倒在血泊中,长眠不起。
许令禾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半抬,本欲去扶住他的手,心头怒气翻涌。
她,回到了天域惨案当夜。
得出这个结论的许令禾并没有第一时间质问身旁的“无咎”,而是拿出自己玄灵宗闯祸王的演技,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去旧址么?”
“无咎”讶异垂眸,看了眼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他还以为此女看穿了。
反手握住许令禾的腕子,调转朝着他的剑刃。
他噙着笑,直视她黝黑的双眼。不见赤红的眸子里暗藏探究之意,嘴上却十分无辜道:“我也不知,许是阵眼出了错。”
它到底想干什么?真正的无咎和楂虎又如何了?
“罢了,既来了。我们便照你师父的吩咐,去第七殿取法长老的阵盘。”许令禾说。
“无咎”闻言微愣,双唇开合迟疑应道:“成、成的。”
许令禾不知道第七殿的具体方位,她只能以当前的位置为圆点,一个峰头一个峰头地找,直至找到为止。
路上所遇的一切残酷画面都在动摇她的本心,天域和玄灵宗相合。许令禾口中隐泛腥锈味,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她还是一样…一样的无能为力。
“找到了。”许令禾气声呢喃,身后的“无咎”盯着她的侧脸无声勾唇。
大殿前,许令禾心中暗叹,手掌推开半掩着的大门。这门分明没有关死却一动不动,她肩腿并用狠力一撞。
“砰!”门后顶着的东西被推到在地,发出沉闷声响。
那是一具身着暗紫色宗师法袍的尸身,尺长金戟穿胸而过,内脏淌了一地,他花白的乱须血色斑驳。
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九位散落在大殿各处的弟子们。
这位前辈当是临终前将自己钉在门上想要死守大殿。
环视殿内略微凌乱但整体还算完好的陈设,许令禾忽然想起明流玉仿若油尽灯枯般苍白的侧脸和那几个练功的顽童。
玄门将颓,抱残躯而守,岂问鹤唳?惟恐青牛绝响于函谷矣!③
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又有什么惊才卓绝的天赋与过往。天域旧址不现人间,百年日月无光,幸而,他的道统还在延续。
“无咎”兴奋地看着蹲在尸身旁边的女修,他不在乎她颊边的泪也不管她蔓延全身的雷纹,他难耐地开口说:“不进去么?说不准,东西就在后殿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难辨雌雄。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和地上的尸身,许令禾唇角轻扯,却没有反应。
二人之间暗流涌动,远离战场前沿的第七殿十分静谧,衬得许令禾呼吸可闻。也只是她的呼吸罢了,因为眼前“无咎”没有半分气息。
“好啊…”许令禾勾唇轻语。
旋即利剑刺出,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断下“无咎”的右手臂,残臂落地霎时间化成齑粉。
“无咎”张开大口尖叫:“啊!!!”可还未等许令禾乘胜追击,却发现他的右臂在自生。
尖叫着的人猛地停下,阴冷地看着许令禾露出戏弄成功的得意:“好痛呢……”
许令禾蹙眉,我靠?!怎么跟那些沙鬼一样自带治愈啊,这还打个头。心中虽是没底,可她手上攻击的动作未停。
天底下没有攻不破的盾,唯有对战才能找到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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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时光回转,几乎是同时、同一个大殿之内。
冷兵对抗之声回荡,掀起尘埃漫天,枯骨四散的陈旧大殿内两男一女正在对峙。
真正的无咎就在此处,一手狄梵棍舞得虎虎生风,无奈实在是个绣花枕头,招招不敌对面的凤眸男子。
他脚下步法慌乱不断后退,嘴上口不择言地骂着:“你这道貌岸然,私闯民宅的小贼,你臭不要脸!你燕颔虎颈!你……”
“好生无礼的愣头青!”房梁上坐着看戏的韦双靖抠了抠自己毛茸茸的耳朵,高声斥道。
真是要吵死狐狸了!眼看齐毓三两招便将人逼至墙角,她袖中弹出一道绳圈,她要把这个喇叭精给绑起来!
齐毓趁机静符封口,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动作让无咎想起消失在迷阵中的许令禾,无奈他又被封了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得。
“你将才骂的那些,最后一个,我倒是可以认。”齐毓笑着收剑,九州剑化作虚影悬于身后。
说罢,他脚尖一踢,将无咎掉落在地的狄梵棍拿在手中细看。掌心拂过此棍的刻纹。先前只是怀疑,眼下倒是验证了他的想法。
齐毓不紧不慢地转棍,扬眉看着无咎的双眼道:“狄梵棍,烈军棍法?你算起来也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昏暗的第七殿中,三人呈三角对立。被绑成粽子的无咎愣住,似在辨别此人话中真伪。
莫不是真的是旧址里死去的师伯还了魂?那把这个师伯带回去,师父会开心吗?他想师父开心……
不对!定是蛊惑他的幻象,要么就是这人撒谎!正道修士就是狡猾,他信不得!
“唔唔唔!”无咎一双红瞳直瞪齐毓,本就不详的红色看起来更为凶恶。但他着急得眼皮快速眨动,又添了几分傻气。
齐毓看懂了他的意思,倒也无所谓。他手指弹响狄梵棍,上好的陨铁发出“咚咚”的声响,满目怀念地轻声道:“你师尊,姓明或者姓兰。亦或者两个都是,一个教你阵法,一个教你棍法?”
手腕一翻,棍尖直抵无咎的眉心。
“小子,你的宝贝棍子,就是我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