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柳白苓让左灵和得罗子带着药箱跟来，得罗子扒着阑槛死活不肯下楼，大呼小叫引得整间客栈的人侧目，柳白苓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仍是一派神色自若，抱手看着得罗子在大庭广众下撒泼打野。闻人穆前来劝阻，见左灵立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欲言又止，顾不上他转头对柳白苓道：“此去凶险未知，左兄弟两人武艺不高，又无术法傍身，不宜同行。”

闻人淮叶也劝道：“柳大小姐三思。”

柳白苓看了躺在地上的得罗子一眼，又看向闻人穆，似乎有些动摇，闻人穆接着道：“他两医术想是不错，留在客栈有备无患不失为一条退路。”

柳白苓心思回转，不知在想什么，看神情似有些犹豫和为难，半晌，柳白苓道了一声：“也好。”

这回算是放过两人了，左灵却觉得柳白苓处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在这事上对着两个拖油瓶犹犹豫豫不似她作风，八成是柳台乌信中所托，这柳台乌什么时候这样看得起自己了？如果真是柳台乌所托，那闻人穆就不太会是添油加醋把自己和得罗子叫来的人，难不成自己误会他了？

左灵看向闻人穆，正巧闻人穆也看过来，两人目光对上，闻人穆讨好地对左灵笑笑，左灵忙把脸撇开，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还是一如既往地脸皮厚。

闻人穆等人走后，左灵回到房间继续闷声大睡，得罗子则出去到处转悠。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左灵被人推搡着唤醒，睁眼看到得罗子一大张脸在头顶晃悠，吓了一跳，一般来说得罗子知晓左灵习惯，是不会在睡觉时打扰他，如今把他匆匆叫醒想是有事发生。

左灵起身道：“何事？”

得罗子一脸激动的样子道：“小灵子，你猜猜我在祠堂的平安树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东西？不会又是吊白骨吧？”

“什么话，那黑天大梵老头能从沙漠追我们到这儿？是……”得罗子故意卖了个关子，挤了挤眉接着道，“是老熟人的东西。”

一听是老熟人，左灵心下就猜得七七八八了，斜嘴笑道：“你我之间的老熟人，应是东郭子了，那能挂在平安树上的东西难不成是东郭子的香囊？”

“哎呦，没意思，每次你都能猜到。你说东郭老头平时香囊不离身，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打开看看都不行，害我以为是哪家小姐的定情信物，如今却挂在这偏远之地，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对我们又凶凶巴巴的，没想到还挺长情的。”

左灵听后思虑万千，一般细想后瞬间有了一个最坏的念头，心下不禁一凉。按理东郭子是不会随意让香囊离身的，香囊对他意义重大，既然此刻挂在了祈福的平安树上……难道是……师尊出了意外？！

想到这里，左灵突觉彻骨寒意，往日如千斤巨石压在心底的话语翻涌而起：

“此子天资有缺，空有大愿，力所不及，尚不是最佳人选……”

“空有大愿，力所不及……”

“天资有缺……”

师尊的声音恍若昨日，千遍万遍萦绕脑海，挥之不去，掩耳犹闻，左灵眼神黯淡，嘴唇轻颤，脸色瞬间青白，得罗子从未见过左灵这般样子，震惊之余忙使劲摇了摇左灵，边道：“小灵子、小灵子，你怎么了？快、快回神啊！”

左灵回神看向得罗子，用力抓着他，指节泛白，急切地问：“罗子，你除了看到香囊还看到什么，有东郭子的消息吗？”

得罗子道：“小灵子你冷静些，我只看到香囊，还没来得及打听就回来找你了。也许东郭老头只是把香囊挂在树上，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啦，你、你不要想太多。”

左灵稍稍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几年间并未听闻东郭子的任何消息，好坏参半，香囊在此，也不能直接证明东郭子遭逢意外，亦或者师尊有难。若师尊真的出事，东郭子最有可能亲身赶去而不是来此祈福，是以，自己做的最坏打算应不太可能发生。不过当下关头需赶紧打探东郭子在此地的情况。

左灵下了床，立马拉着得罗子让其带路去了庄里祠堂。祠堂设在庄内中心，香火鼎盛，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正堂前有一庭院，院中有一两丈高的平安树，枝繁叶茂，枝丫上系满了红丝祈福带，挂有琳琅满目的平安物件，东郭子的白底青绣香囊就在挂在一枝头，迎风飘摇。

得罗子向左灵指了指方向，左灵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处不仅有东郭子的香囊，还有一串已经发黑的红豆手串。左灵本已恢复的脸色倏变，双眼失神，两手不自觉握紧，口中轻轻吐出两字：“师尊。”

得罗子在一旁见左灵这番模样又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遂关切地问：“小灵子，你，还好吧？”

隔了好久，左灵才逐渐回神，淡淡地道：“无事，罗子。”

两人向院中正在扫地的门生打探，那门生说这香囊挂在这有些时日了，祠堂来来往往的人不计其数，他也记不清是谁人挂的，不过看样子得有一两年头了。

左灵听罢想是再无线索，转身便要离开，得罗子一把拉住他，道：“小灵子，难得来一趟，还让我们撞见了，你再问问呗。不是香囊，问问其他也行，雁过留影人过留痕，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啥的吧。”

左灵思虑一会，试探地问道：“敢问那香囊旁边的手串小哥可曾识得？”

本是不抱希望的一问，没想到那门生听后来了兴致，欣然道：“那个我记得，挂这手串的人真像神仙下凡，一袭白衣若仙，面色清隽却眼神犀利，负一木剑，独行而来。”

“记得这么清楚，莫不是诓我们？”得罗子表示怀疑。

“不敢不敢，只是那人真是出尘绝世，仙气缥缈，令人过目不忘。那日正逢我守夜，那人踏月而来，在平安树下站了良久，最后把这手串挂了上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左灵问：“说的什么？”

“听不甚清楚，大意是什么得失如何，鬼神如何，还要证道做什么，时间久远，记得不清楚了，真是抱歉。”

得之所幸，失之所命，呵，我卅凌夔偏偏不信这命，不求苍天不问鬼神，纵使独我一人也要将这条道路走下去。

相识一场，终有所愧，你我缘尽，该是最好的归宿吧。

左灵接着问道：“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三年前吧，我刚来祠堂不久，那人把手串挂上之后就离开了，两位若要再问，请恕在下实在无可奉告了。在下还要查看祠中之井，不能奉陪，两位请自便吧。”语罢，门生双手抱拳作了一揖。

左灵想应是师尊路过把手串挂在此处，之后被东郭子所见，也把香囊挂了上去。左灵叹了口气，世间路难走，哪得尽如人意，本是惺惺相惜也终得是末路殊途吗？这求不得，放不下，你我不都是如此吗，师尊。

得罗子见左灵一言不发又陷入沉思，小心翼翼地拉拉左灵衣角，道：“小灵子，我们，回去吧？”

“嗯。”

左灵和得罗子回到客栈就见闻人穆等人已狼狈不堪地回来了。左灵看着正在包扎伤口的闻人穆，挑眉问道：“怎么？闻人大侠没寻到入口？”

七分幸灾乐祸三分揶揄讥讽，得罗子想完了，小灵子心情不好，这会儿怕是把刚才的脾气撒到闻人穆头上去了，这闻人穆可有得受了。

闻人淮叶看左灵这架势，代答道：“沿途山野精怪倒好对付，只是我们进入祁岭峡谷腹地后遇上了瘴气，这瘴气始如弹丸，渐如车轮，击之四散，气味愈浓，药材不可完全克制，加之谷中雾气障目，精怪横生，这鬼市入口恐是难寻。”

左灵道：“即使如此，明早启程回去如何？我怕杀手未至，你们先被瘴气毒死了，这可帮了杀手一个大忙。”

“话可不能这么说，”闻人穆把伤口包扎好，安然若素地道：“此次多亏了左兄弟和得兄弟的药我们才能逃过一劫，下次如果带上你们，岂不是有更大的机会寻到入口。”

“吡！良心被狗……良心哪去了！我们两个半吊子被你们拉来已经够心惊肉跳了，再陪你们进去岂不是要被吓死了，你们自己找死不要拉我们陪葬啊，小弟在此谢过了。”得罗子叫嚣道。

闻人穆若有所思一笑，道：“不是你说左兄弟是主人公的不二人选，凡事都能逢凶化吉吗？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罗子兄。”

“什么罗子兄，别叫得我两很熟的样子，我们和大小姐说去，明天就离开，两位仙家上座，你们慢慢玩，小弟们不奉陪了。”说完拉着左灵就去找柳白苓了，当然，不出意外还未开口，就被柳白苓一记眼刀杀了回去。

回到房间，得罗子连声抱怨：“小灵子，你说说说，这算什么事，他们要来送死没送成，还铁了心要往里钻，这还不算，硬是把我两带来，你说说，你说说，我罗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个这么厚脸皮的家伙和凶神恶煞的母夜叉！”

见左灵没作声，得罗子继续：“小灵子，你还在想东郭老头的事？你放心吧，那老头看着不正经，在众世家中可是称的‘转生回死草莽医’，医术出神入化，还有几下子功夫，不会出什么事的。倒是那手串，小灵子，你知道那白衣人来历？”

左灵仰躺在在榻上，双手垫在头底，盯着房梁看了半天，听得得罗子一问，踟躇了一下，缓缓开口道：“那手串主人是我第一个师傅，他和东郭子是挚友，因此我才得拜东郭子为师，进入药阁。”

“所以你是先跟着白衣师傅，后来才跟的东郭老头？”

“嗯。”

“看不出来，小灵子你在进药阁前还倒腾过许多事啊。对了，那你白衣师傅姓甚名谁，师从哪派？听那门生说的，我都想见见这谪仙般的人了。”

左灵眼神暗了暗，眼角闪过一丝悲怆，“都过去了，他已不再是我师傅，当是人生匆匆过客，今后恐是无缘再见，不提也罢。”如果得罗子此刻上前，看到的就会是一张写满无奈和自嘲的脸，这是得罗子从来不曾在左灵脸上见到的神情。

得罗子听后知趣地没有再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心照不宣转移话题。入夜后得罗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左灵在梦中又回到了地下祭坛，伴随着银铃阵阵，左灵独自一人走在画满壁画的石道内，壁画还是如先前所见，虔诚的信徒，云集的仙人，俯瞰的明尊，只是这黑天大梵明尊仍旧如第一次所见——无脸。左灵听着铃声，在漫长的石道内前行许久，仍未到头，正疑惑之际，铃声戛然而止。

左灵从梦中惊醒，暗暗纳闷，自上次从焦木沙城回来后就未再做这诡异的梦，怎会今天又突然梦见。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打断了左灵的思路：

“小璃半夜不要乱跑，快回来。”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

“哎，好的。”一个甜甜的幼童声音。

随即是伴随着铃声的脚步声，房门关闭的声，尔后一切重归寂静。

左灵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叹道，自今早一事，自己真是草木皆兵，变得疑神疑鬼起来，要是被闻人穆看到不知他又会怎样大做文章。不知何时窗户被风吹开，银霜满地，窗外月朗星稀，蝉鸣声声，左灵起身欲关窗时忽闻一阵埙音传来，质朴悠扬，安人心神。

左灵探出身去，见右侧屋顶上坐有一人，正是闻人穆。

闻人穆见左灵移身窗外，停下吹奏，看向左灵，左灵也看向闻人穆，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良久，一瞬间，似乎风停了，蝉住了。

闻人穆浅浅一笑，道：“山中闷热，屋顶凉快，既然睡神都睡不着了，一起来檐上赏月如何？”

左灵也笑道：“闻人公子真是好雅兴，吹埙赏月，一派风流。”

“哈哈，一般人难得一闻，今日你我有缘，我便吃点亏送你几曲。”说着向左灵伸出了手。

左灵犹豫之际，忽一声响起，怒气冲冲，“大半夜不睡觉这般扰人，嫌命太长了吗？”正是刚才的中年男人。

还未来得及思考，左灵就见闻人穆飞身跃下，顷刻间到了眼前。捞了一把左灵的腰，闻人穆将人带上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