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严大人脸色十分难看,这位少卿依旧为推翻黄鹤不是凶手作了推论。
从厨房到胡禄书房,即使是熟路的人一个来回也要一刻钟,黄鹤身为主厨,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离开并绕过其他厨子和胡府众人耳目悄无声息作案的可行性极小。当然不排除其他厨子刻意掩护、黄鹤擅长潜行的可能,若这两个条件都符合,那胡禄之死算得上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但我走访了今日放出去的那些厨子,他们都愿意给黄鹤作证,黄鹤入了胡府后,一刻也未离开过厨房。”那位少卿补充道,“如此敷衍结案,恐怕不能服众。何况被害的是胡大人之子,胡大人可是圣上都要敬三分的人物,严大人就不怕开罪胡大人,届时严大人到圣上面前参上一本,后果可想而知。”
不等严大人给自个儿台阶下,西容真便要求释放黄鹤,严大人只能端着笑脸放人,还主动请缨派人送黄鹤回家。
严文谨命人备好了马车就想开溜,奈何西容真迟迟不走,严文谨不好先行。这边西容真与黄鹤话别,那边两位少卿三言两语攻势下把严文谨激上马车。
此时黄鹤正老泪纵横,“殿下恩德,草民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那位……”
西容真正想起还不知这人姓名,这位直接自报了家门。
“下官陆麓。”陆麓带着两人挤进马车,又推出身旁的人介绍道,“这是江浔,参见殿下。”
江浔这才腼腆作揖,“见过殿下。”
一时间马车里挤了五个大男人,西容真自觉功成身退,“不必多礼,黄师傅就拜托各位护送,本宫先行告辞。”
陆麓似乎有话要说,西容真已经下车和候在车旁的锦衣卿在伞下说起悄悄话。识时务者,陆麓是也,放下门帘坐了回去,转而开始撬严文谨的嘴,“有关此案陆某还有诸多疑惑,不知严大人可否解惑。”
严文谨内心沮丧,面上也藏不住愁苦,暗道自己如此倒霉,摊上个烫手的山芋,仕途难保。
翌日,雨去云停,西都迎来久逢的凉爽天气。
西容真依旧带着万伊直奔宫外,七弯八拐到了一处苍蝇面馆。里头已经坐满,老板娘与西容真似乎熟络,直接唤来丈夫在外面摆出一张桌子和长凳。
西容真欣然坐下,还指给万伊从巷道望去,能见雨洗后环绕了一道飘渺云雾的葱郁远山。
西容真点了两碗面和一份卤牛肉,面是一碗干拌,面皮有拇指宽,面皮底下有小半碗红油,上面盖着时蔬和肉沫、花生、蒜蓉、葱花、香菜,另一碗则是清汤寡水,一碗细面,汤里浮着几丝肥硕的菌菇。
“先别吃,”西容真单独取了个空碗,挑出自己汤面中的菌丝,又分了小半碗面汤出来,推给万伊,“趁热喝。”
万伊在西容真期待目光下尝了一口,评价道:“很鲜。”
“我也是偶然发现此处。”西容真煞是骄傲,“昨日下了一天细雨,我就知道今日能在这里吃上新鲜的杂菌面。说是杂菌,其实我这碗放的不是寻常菌子,可谓物超所值。”
老板娘端上切好的牛肉,嗔笑道:“还不是老娘特意留给你小子的,再晚点来就没了。”
“还是老板娘疼我。老板娘新换的发钗真好看,老板画眉的手艺也见长了。”
“还不是老娘调教得好。”
说话间,又来了两位客人。
“老板娘,来两碗豌杂面。”两人一眼看见西容真,不慌不忙,先道,“屋头都坐不下了,加一条凳子塞,我们就坐到这儿了。”
两人注目礼下,西容真才道:“叫我阿真吧。”
“殿……便也叫我二鹿。”
添了凳子,热腾腾的面很快上来,江浔还在擦筷子,陆麓已经滋溜滋溜开吃。
江浔一手挽起广袖远离有些油腻的桌案,西容真一眼瞥到他腕间的一对玉镯,再看这人骨骼也比寻常男子细些,手腕勉强一握,喉结也不突出。与万伊交换了眼神后,两人心底都认为江浔乃女扮男装。
陆麓三五两口吃完了面,见另外三人的面都还冒着尖,一时也不怕西容真走人,便道:“阿……阿真,咳,待会儿我们约了文谨再去现场瞧上一瞧,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蛛丝马迹。阿真想来也是有些兴趣,不如同往。”
“我……”根本不想管。
西容真瞥了一眼万伊,还在想说辞,万伊道:“昨夜阿真不是说打算找严大人梳理案情,此番正巧,不如亲自去现场勘察。”
西容真默默吃面,心里想着昨夜自己忙着干好事,哪里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污糟事。
陆麓甚为高兴,问:“阿真可是已有嫌疑人猜想?”
西容真摇了摇头,对上陆麓期待的目光,又开口:“那晚我父……那晚圣上亲临,府内必是守卫森严,出入府邸的人都该被排查记录过。那凶手若不是个绝世高手,就多半是府内人或是宾客。”
“绝世高手……”陆麓摩挲着下颌,作思考状,“千机阁似乎能做到。”
“这……”西容真倒是没想过。
万伊道:“少卿太看得起千机阁了。”
陆麓从话里品出一丝不满,忙想起这人是锦衣卿,千机阁一向挑衅朝廷,锦衣卿定然视千机阁为敌。
“外头把千机阁传得太神了。莫见外嘛,叫我二鹿就行,不知老弟如何称呼。”
“尹万。”
“阿万!”
西容真噗地一笑,怎么听上去像狗叫。
西容真擦了嘴,道:“我相信千机阁能做到,但一定不是千机阁所为。千机阁杀了人,是要弄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如今悄无声息,不是千机阁的做派。”
“不知陆兄有何见解。”西容真又把问题抛回去。
陆麓正色:“说起来,我心里觉得有个人十分可疑。”
“那便是胡禄的后母,也就是胡乾胡大人的继室。”
万伊眉毛一挑,“何出此言?”
陆麓道:“那继室姓杜闺名海棠,并非京畿人士,是南地小吏的独生女儿。这杜氏孤身远嫁西都,二八年华进了胡府,做了胡乾继室,到如今也不过十八,比那胡禄还要小上五六岁。这胡乾真真可谓一树梨花压海棠。”
西容真不解,问:“这有什么可疑的?”
他父皇母后也是这般情形。
“阿真不知,天下罪案以动机划分,多为熟人作案,熟人作案里面也是情杀居多。”陆麓道,“而胡禄为人好色,时常流连花街柳巷。其妻嫁入胡家三载无所出,胡家也未尝给胡禄纳个妾室,众人暗地里皆猜疑是胡禄精气亏损所致。直到一月前,胡禄妻子彻底与胡禄决裂,被送回娘家,如今胡禄死了,其妻也没来奔丧。”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西容真一头雾水。
“这只是做个前设,还有后话。”
陆麓继续道:“昨天我送黄鹤归家途中,叫黄鹤将那日从进胡府开始的一切细节都交待了一遍。
“黄鹤说,那日他们入府,所带器具都一一盘查过。大约是午时过后就开始准备高汤,处理食材。此后他并未留意时辰,只记得有个府里的丫头给她家夫人炖了一盅药不药汤不汤的东西,说是一定要每日酉卯之时服用。
“然后,约莫过了一道蒸菜的时间,也就是两刻钟,丫头又回来重新煎药,说是找到夫人时药汤已经凉了,这药汤要趁热才有效果。
“也就是大约酉初两刻前,这杜氏去向不明。而那胡禄是在酉正一刻被人发现死在书房,据他的贴身护卫交待,胡禄也是酉时前一刻从外面回到胡府,此后去向不明。”
西容真皱眉,“如此重要的线索,黄鹤之前未曾交待?这杜氏也未曾列入嫌疑?”
“啊并非黄鹤未坦白,只是严大人怜香惜玉,断定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杜美人没有杀人的可能,彻底断了这个方向。我倒是觉得胡禄身体亏空,杜氏又是弱质女流反倒不会引起胡禄警觉,又有作案时间,若还有作案动机,就极有可能谋杀胡禄。”
西容真连连摇头,转而询问万伊的意思:“你觉得呢?”
“未尝不可,这朵梨花确实该查一查。”
陆麓纠正,“杜海棠。”
万伊却道:“梨花海棠差的不过开放时间早晚,都是已谢春花。”
吃过面后,四人就径直去往胡府。
路上西容真特意拉着万伊落后几步,私语道:“你莫不是知道这杜氏的蹊跷?”
“一个花季少女嫁给一个能当她爹的糟老头子多少有些不寻常……”
还没说完,万伊听见西容真轻哼了一声,不快直接写在了脸上。
“圣上这般天人之姿,自是与旁人不同,据说段后当年是被圣上的美色迷了眼才解甲入宫的,虽是戏说,也可信一二。”
西容真颔首,“你倒是说得不错,我和我娘亲都是如此。”
万伊脚步顿了一顿。
西容真转头见万伊掩着唇,复放下,嘴角的弧度却是没藏住,“我还以为阿真与我是日久生情,没想到阿真竟是耽于我的容貌。”
西容真霎时脸热,回过身前行。
万伊跟上前,偷偷拉起西容真藏在袖子里的手,在他耳边细语:“没关系,我会努力让阿真认可我容貌以外的能力,比如……”
“你你你——住嘴!”
“再敢说一个字就砍了你的脑袋!”
西容真羞赧得无地自容,挣脱这人的手,掩着面向侧面滑开一大截。
这便是殿下新的底线了,万伊心想。
前面两人见这边情形不对,隐约听到砍脑袋什么的,也不敢贸然回头,只暗忖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脾性也是反复无常,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