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中除了方汝余下还是依言戴好眼罩。
“那么最后一问,在场使者数若是双数可自由查看证物。是与不是,还请诸位自行判断。”
“你、我、方汝可以确定不在使者之列,余下三人,单从计算看来,单数可能性更大。”西容真扯下眼罩,“但你本欲让我们查看证物,所以答案必是双数。”
桌上的一沓证物血红一片,墨字与血印堆簇纸上,浸透到了纸背。
西容真低语:“这是……百人血书。”
“不错,这是十方教教众为使者商榷申冤的血书。”阁主道出原委,“方家灭门一案,旁人以为离奇,对十方教教众来说却是寻常。这里的每一个教众无一例外一致承认方家上下百余口实属自焚,乃是遵从十方教的教义。
“我只透露给他们辛如辜携带名册指认商榷为十方教使者并主使方家灭门案,他们立刻就愿为他们的使者平冤。这每张纸上都是情真意切,方堃携亲眷自焚以证方好所孕乃神子而非狱鬼,与使者商榷并无干系。”
“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方好腹中珠胎乃你奸污所有,你不过畏惧方家以此裹挟你,毁你仕途,正巧那方堃是个老顽固,反对十方教依附墉亲王,你便借使者之手诱使方堃自焚。”
“十方教蛊惑世人、草菅人命、残害妇孺、非法敛财、扰乱秩序,是为邪教,其主脑人人得而诛之。商榷,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
商榷站起身平视阁主,说时迟那时快,商榷抬手向阁主探去,离面具只差毫厘,还是叫阁主闪开。
阁主扶着面具道:“理论不成,府尹竟要动手?”
商榷道:“你并非阁主罢,殿下既有万全之策,何必假托千机阁。”
阁主缓缓移下面具,面具底下赫然是跟在殿下身侧锦衣卿的脸,“府尹如此笃定,难不成见过阁主真面目。”
那必是万伊上回见他故意没露真面目,西容真想。
商榷没有回答,而是问:“阁下先前承诺游戏顺利结束今夜证物便不见天日,那此次游戏究竟顺利与否?”
万伊退回西容真身侧,道:“顺利与否,全凭殿下定夺。”
西容真没想到最后还要自己收场,细细思索,除了第一个他没见着的证物,其余证物都至关重要,甚至将段氏多年前的冤屈都关联上了。万伊也直接近乎明示他们中除了商榷还有一位使者,但最后两个证物都将矛头对准商榷,却不提另一人。
段后的话在西容真耳后回响,西容真幡然了悟,此行不为楠竹谷一案,也不为方家,却一定要用方家做一个盖棺定论。
商榷已然是瓮中人,西容真竟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可怜,也不过是鼠窝中的弃子,抛到街头人人唾打。
再如何,自己也不是商榷的救命稻草。
西容真开口:“若是府尹自首,将十方教罪案原原本本交代出来,这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了,也就达成大家辛苦一夜的顺利。”
商榷的脸皮终于扭曲,文人的体面还是被污言秽语喷溅得支离破碎。
西容真率先打开房门,天边清浅河汉星辰璀璨,黎明未现。
“殿下,离破晓还有些时辰。”
今夜自是无人得眠,齐修二人连夜整理案情,一字一句都要过问西容真,西容真索性留下辅助。商榷下狱后,那四份证物并未成为证供,依旧是回收到了万伊手上。
鸡鸣过后,府衙外吵嚷异常,原是那些为商榷写血书的教众在门外喊冤。也没人驱赶他们,倒是齐修远安排了人一个一个记录下商榷证词和十方教种种。
朝阳初升,门外人越聚越多,不乏看热闹的。此刻部分教众也察觉出异常,不再接受衙内人问话,甚至有偃旗息鼓的态势,奈何人一多心愈难齐,尚存理智之人退却,乌合之声愈显鼎沸,不消片刻便冲破府衙的屏障,将衙内打砸一番。
除了物品,自然人也没放过。齐路二人与西容真听到动静出来,衙内已是风卷残云之象。有锦衣卿护卫,暴徒无法近身。西容真左右寻不得万伊,拉着蒙盟询问,蒙盟面露难色。
锦衣卿分开围拢的暴徒,西容真终于得见被绑在座椅上的万伊,这人已经遍布血痕,陷入昏迷。
“十方教便是要你们像匪类一般毁掠家宅,残害性命的吗?”西容真徒劳地解着万伊身上浸血的麻绳。
“他是狱鬼,最善蛊惑人心!害我神使,不能留存于世!”
“该杀!”
“该死!”
“以命抵命!”
齐修远直接下令抓捕暴徒。
闻言聚合之众作鸟兽散,抓获之人不过廿卅,其中五六与十方教无故,皆路人。
据被擒的十方教教徒所言,今日正午神使回归人间。西容真这才想起方汝来。
遥望十方教神殿火舌如蛇躯扭动,已经是被死亡之焰舔舐过的地方,如今旧火重燃,恰如神使死而复生,重临人间。
西容真一路从山脚跑上去,双脚几乎失去知觉,还是半山腰处遇上岳安师父捎带了西容真一程。
可惜已然来不及,神殿外只剩下撕心裂肺的鹿栗。
“阿真哥哥,方汝哥哥……哥哥……他……”鹿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西容真跪在地上,勉强让鹿栗趴在自己肩上。
方家一家都以火作结。
西容真背着昏睡的鹿栗下山时,岳安师父不见了踪影。西容真所过之处,教徒默然静立行了个奇怪的礼,直到西容真已远才继续行动。
到了山下的祭坛,蒙盟在此等候,西容真将鹿栗交给蒙盟。
转身回望,面前白晃晃一片,是十方教的教徒,全都默立对着西容真做着那个奇怪的礼。
“殿下,我等已经明白,十方教此前被奸人利用,成为藏污纳垢之地。神使痛惜己过,已然回归。神使寄言,我等只要心怀光明,践善于行,神祇化身万千,永恒照拂,实在不必拘泥于现世之形式。”
西容真仿照着回了一个礼。
“自此十方教不复存在。”
回到府衙,衙内人来报,商榷死在了狱中。今日实在混乱,无从得知商榷是自杀还是暴徒趁乱杀之。西容真查看尸体时,有人给西容真出了个主意,将商榷之死归于千机阁之手。
西容真默许了。
月出时,西容真给辛老爷子交待完案情,无心用饭,立刻回到万伊的房间。万伊没有醒来的征兆,西容真和衣躺上去,嗅着熟悉的气息,闭目良久依然无法入眠。
今日商榷与方汝离场后,万伊交给西容真一封封缄信件,并告诉西容真,其中乃名册整理出的最后八位使者清单。
这个清单却不是给西容真看的,而是……
“两位老师,我已承诺那四份证物不再现世,这份使者清单也会随着过往烟消云散。”万伊拿出火折子,西容真引燃信件,信件如起舞黄蝶,由绚烂到枯萎,零落消散,“两位老师在朝中德高望重,学生心里敬仰,学生不才,未来还望老师多多教诲。”
路漫道:“殿下乃西国之幸。”
齐修远道:“我西国重回巅峰指日可待。”
临走前,路漫又说了句:“未曾想阁主是殿下身边人。”
西容真没有否认。
齐路离去后西容真捏了把手心的汗,十方教投入墉亲王怀抱,就意味着朝中势力观望倒戈墉亲王的不在少数。名册暴露出来反倒加速政乱,没有多大好处,何况万伊说过,名册为假。
万伊问他是否想知道使者究竟有哪些人。
西容真讶异。
万伊道,八位使者目前只有一个人的身份无法核实,并且跟那个提供线索的神秘人脱不了干系。
翌日,西容真醒来,万伊又不见了踪影。西容真本没放心上,直到蒙盟宣告殿下近身已死的消息。昨日抓获的人都算作邪教残党下了狱,罪同商榷。十方教仿佛一夜蒸发,就连来府衙鸣冤声称抓错路人的亲眷都消失不见,至此已是无人敢和十方教沾上关系。
此间事了,西容真终于返程。西容真带着鹿栗上马车,掀帘便见刚“死”的人好端端在车厢内打瞌睡。
鹿栗见了自语:“我想和幼弟一块玩,便去嬷嬷车上了。”
鹿栗走后,西容真靠近枕在万伊肩上。
“你不是又死遁了吗,回来做甚。”
“想你。”
万伊脸上伤痕结着暗色的疤,西容真一一抚过,“你为什么要故意被他们捉住,他们已经失去理智了,趁乱逞凶,万一危及性命……”
“万伊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我有分寸想,都是皮外伤,不打紧。”万伊拥着娇躯,温言哄道。
“阿真果真要收留鹿栗和方汝的孩子吗?”
“嗯。鹿栗不愿跟着辛老爷,我打算带着他和孩子回西都,暂时安置在二皇兄府上。”
万伊来不及细想,西容真已经拉开他的衣襟,“阿真?”
“这般也是皮外伤?”
虽看不见绷带下面的情形,但仅仅胸口一片都是淤痕,更别说还有结了痂的刀痕。
“不算什么。”
“你不会怕吗?不会怕再也见不到我?”
万伊没有回答,他眼看着泪珠一颗接一颗从西容真眼睫间坠下来,落到他唇角,随后是一片温软的摩挲。
西容真性子是柔软的,声音是柔软的,身体也是柔软的,合起来却带着韧劲。
“阿真?”
万伊揽着西容真的腰,他虽然唤西容真的名字,却知道西容真埋在他颈间,磨着自己的食指,只能发出些不成调的音。
万伊拨开不堆在颈间知是被汗还是被泪打湿的发尾,两指撬开紧咬着食指的皓齿,“何必。”
“我需要你。”
“留下来好不好。”
“你乖一点好不好。”
“好。”
西容真已经三日没睡个好觉,道路颠簸,不多时就累得昏睡过去。只留万伊摩挲着怀中人的泪痕,思忖为何阿真执意要他留下,此刻他本该在去见墉亲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