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西承机则帮忙翻晒药草,一如往常。半个时辰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幼童背了一筐嫩草回来,西承机伸手帮忙卸下,幼童一手拂开,蹬蹬蹬绕到屋后。西承机好奇跟过去,原来嫩草是喂兔儿的。西承趴在围栏上,戏谑开口,“兔兔看上去很好吃。”
幼童狠狠瞪了他一眼。
当晚西承机就吃到了红烧兔肉,鲜嫩滑口。西承机拨出一份打算留给莫千衷,端到厨房才发现这事自然有人惦记着。
西承机披衣在门口坐到深夜,打着瞌睡成功等到了莫千衷归来。把莫千衷按到桌上,到厨房取来炭火煲着的饭菜。
西承机喜悦的心情溢表于一举一动,莫千衷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明天就自由了。”
灯下的西承机目光炯炯,“哥哥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
西承机一诧,“现在呢?”
摇头。
西承机以为莫千衷深藏不露,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真的没有半点心机,瞬时起了逗弄的心思,道:“你师父把你卖给我了。”
执箸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往嘴里塞肉,只用鼻腔哼出一声,“嗯。”
沉默着把饭吃完,莫千衷见西承机一直支颐在桌边看他,擦了嘴道:“谷内只有安安养了一只炎兔,是他卖草药时遇到的炎国商贩送给他的。安安一直很宝贝。”
“那他……”
“炎兔只吃特定的草,没有食物迟早要死。”
莫千衷并不傻。
当晚西承机彻底失眠,翌日挂着黑眼圈神游到谷口,被老人重重拍了一下肩才清醒过来。除了幼童,谷内人全员到齐,在场都不是面善之人,场面不像是送行,更像送刑。西承机不敢面对众老,转身决绝离去。一去数里,西承机双眼血丝密布,蓦地跪倒在小道间。匍匐在地好一会儿,身后的莫千衷才想起把人扶起来。
莫千衷身后一带浓烟滚滚升腾,西承机嗫嚅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千衷哥哥,你若是不想跟着我,就回去吧。”
莫千衷眸光闪烁,西承机摸了摸胸口,取出一块长命锁放到莫千衷手心,道:“哥哥若是有了决定,就拿着这个到枢王府,找到皇兄就方便进宫寻我了。”
莫千衷定了须臾,贴身收好物件,将西承机安置在路旁的青石上,又拿了巾帕沾水给西承机擦了手腕内侧的擦伤,然后头也不回疾驰返程。
待莫千衷没了影子,西承机埋首痛哭,一时林风凄凄、竹叶萧萧。
西承机在镇上逗留了十日,镇上风风雨雨,到处都在传莫千衷独闯葬归谷,屠尽恶人的事迹。西承机逗留一是心存希冀,等待莫千衷,二是他病来汹汹,直到回西都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葬归谷一役被莫千衷截胡之传闻比西承机更早至西都,臣子奏报之时,帝君突发旧疾,草草下了早朝,直奔东宫,正遇锦衣卿送西承机回寝殿。帝君大恸。太子殿下抱恙闭门本是遮掩,结果成了事实,西承枢寸步不离照顾数日,西承机终于好转。
大病初愈西承机就身体力行埋首处理政务,虽然西承枢尽力避免提及葬归谷,西承机还是在奏折里看到了葬归谷的内容。火燎了三天三夜的葬归谷已成一片鬼哭神嚎的焦土。待西承机收拾好伤痛,欲问皇兄是否有江湖人拿着信物拜访过枢王府,便猛然想起,莫千衷曾差点死在枢王府,是万万不可能上门的。
他当时只想着莫千衷进不来皇宫,不如先从皇兄处周折。可他忘了最关键一环,他信任皇兄,莫千衷不会。他大约永远失去了莫千衷。
然几日后,西承机正欲躺下休息,床畔便多了个影子。西承机呼叫宫人,被影子捂着嘴按到床榻,西承机死命挣扎,凌乱中被翻过身才看清,这贼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莫千衷。
西承机搂着莫千衷打了个滚,“千衷哥哥,你居然能只身闯禁宫。”
“葬归谷后事处理好了?”
“嗯。”
“愿意跟着我?”
“师父……”
“什么都不要说,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我的生辰。我好累,我希望明天还能看到哥哥,而不是我在做梦。”
西承机心满意足睡去,翌日醒来不见昨夜之人,只当是一场美梦。西承机面对一桌早膳食不知味,吃了两口蛋羹,西承枢突然进门。
“特意嘱咐多加了两人的份量,承机一个人就想独享。”
西承机咕哝道:“我还在长身体。”
西承枢侧身入座,身后的莫千衷就显露出来。
“哥哥!”西承机雀跃跳到莫千衷身前,莫千衷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
“一个哥哥不够,没想到承机在外面又认了哥哥。”
西承机拉着莫千衷坐下,傻笑蒙混过去,心里却波涛翻滚。莫千衷不该和皇兄有仇才对?
为了让莫千衷能名正言顺留在宫中,就由西承枢引荐进了锦衣卿之列。
有人当即认出了人,惊呼:“莫千衷!”
西承枢讶然,“你们见过?”
“归来镇见过。”那人挠了挠头,“没想到侠名远扬的莫大侠竟然就职锦衣卿。”
江湖人向来耻于为朝廷办事,西承机隐约听出点揶揄的味道,很是不悦。
留莫千衷熟悉环境后,兄弟二人同行探望父皇。西承枢不经意道:“我以为葬归谷一行给承机留下的只是心头的阴翳。”
西承机打趣道:“哈哈没有,我还学会了洗衣煲汤铺床扫地……原来也不是很难,我一学就会。”
西承枢脸色愈发难看。
此后西承机忙于政务,鲜少有时间探看莫千衷。待他得了间隙欣然去寻莫千衷,只得到莫千衷出任务的消息。西承机懊恼,应该把人安置在身边研墨才对,这样就能整日相见。
莫千衷不在,西承机本欲径直回东宫,却见上回那个锦衣卿风驰进了内室,西承机直接跟到了门口,只听那人焦道:“衷哥被人识出了招式,现在外面都在传是莫千衷屠了那位全家。”
“那不是正好。”
西承机恼怒,推门而入。说正好那人忙不迭辩解,“殿下不知,千衷兄弟芳名在外,不会有人视他为歹徒。何况那位是该死之人,死在千衷兄弟手上顺理成章。”
西承机还是大为不快,倒是刚回来那人一路跟着西承机,“殿下,衷哥大约一盏茶后回来。”
西承机心烦意乱守在此处,这人没个眼色,絮叨起来,说起他原以为衷哥片尘不染、长身玉立足以出众,同出几趟任务才知,他果然是天生的杀手,刀光血影下才最为摄人心魄。
见了面,西承机向莫千衷撒娇,“我没时间来看哥哥,哥哥也不主动来看我。”
莫千衷道:“我也没空。”
转头西承机就暗示主事给莫千衷安排了个闲职,那人还一副暴殄天物的模样叹气。
帝君已是残烛之末,计划不日传位西承机,只待西承机完成南巡的差事。南巡须有锦衣卿贴身护卫,锦衣卿那边想也没想,直接把莫千衷拨给了他,还依依不舍搞了送别一出。莫千衷表示会带特产回来不用担心。看着一众哭笑不得的样子,西承机莫名解气。
当地有桃李满天下的旧相,也是西承枢的岳父,当地官员就直接把旧相请了出来迎接西承机。西承机一路参观风俗地貌,权当游山玩水。
行到异服人聚居之所,队伍暂歇一日。旧相道,现下海晏河清,西国与各邻国沟通频繁,炎国多于此处入西国通商,久而为炎国人租借聚居,竟成一风貌。
西承机兴致缺缺,离了队伍与莫千衷闲逛。
“他们并非炎国人。”行至人稀处,莫千衷才道,“此山生茕草,茕草微毒,尚不可净手挖采,应避之,常居此处人岂可不识。且茕草乃炎兔所食,炎国人岂有不识之理。”
“旧相会不会也被蒙在鼓里。”西承机喃喃。
“不知道。”
晚宴是所谓的炎国特色,西承机食指大动,啧啧称赞,甚至三杯倒的他还小酌了两杯。
夜里栈外静无人声,刺客潜入室内,被莫千衷活生生擒下。西承机认出是白日里献酒的人,让莫千衷把人丢到院内拷问,惊动了已经熟睡的众人。火光把刺客的脸和围观的人照得通红,旧相门生车轱辘话绕得西承机头晕,就揉着眉梢懒道明日再追究。
岂料转头门生就抽了剑行刺西承机,在场人纷纷亮出兵刃,自然没有一个把兵器对准门生。莫千衷一人之力攻防不误,取人首级,护西承机破出重围。
逆贼群龙失首,两人很快脱困,惊魂甫定,西承机首先检查了莫千衷身体,焦急问,“有没有伤?”
莫千衷紧握着刀的虎口流着血,竟是手指僵硬,连松开归鞘的动作都做不了。西承机靠近,莫千衷下意识退开数步,“当心刀刃。”
“难道是内伤?”
“我没事,这群人武功路数我已经摸透,我不会再栽在他们手上一次。”
西承机瞬间通透,当初给葬归谷下悬赏令杀他的也是同一路人。
西承机轻装简行回西都路上与莫千衷听到不少传闻,一开始是旧相遇刺身亡,太子不知所踪,刺客竟是大名鼎鼎的莫千衷。后风向逆转,竟翻出众多旧相不为人知的秘辛,却也件件拿得出真凭实据,德高望重的旧相死后晚节不保,反观莫千衷侠名更甚。
西承机叹道:“旧相聪明一世,为何如今沉不住气走了一步烂棋。”
莫千衷答:“他比任何人清楚宫中近况,他知道皇帝没几天日子了,今不行险棋再无可搏之时。或许他也时日无多,或者他确实老糊涂了。”
“有什么好争的,有什么好争的?”西承机埋首,“我不明白。”
莫千衷摸摸他的头。
回宫之后,西承机直奔父皇寝宫,只见西承枢携妻跪在父皇床前。皇嫂如一只寒蝉瑟瑟发抖。
西承枢叩首求道:“旧相之祸请父皇交由孩儿办理。”
父皇怒:“你还有脸!”
“孩儿定给承机弟、也给父皇一个满意的交待。”西承枢道,“但她是墉儿和垣儿的亲母,终日忙于管教双儿,根本不知父兄不轨之心,只求父皇怜悯,准她与家族断绝关系,留她一命。”
“你你你个不肖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扶持你!”
“孩儿惶恐,旁人不知,父皇岂不知,孩儿并无争储夺位之心。若不是事及爱妻,孩儿怎能忤逆父皇,父皇莫动气。”
西承机进殿同跪,“皇嫂既不知情,父皇便饶了皇嫂罢。”
“承机,你回来了。”
帝君招手唤西承机坐近床畔,西承机暗中拍了拍皇兄手背以示安抚,跪着移动到床边。
聊了半刻,帝君才松了口,令承枢休妻,不得再为双儿之母,并将其打入枢府奴籍,后才准许把旧相之乱交给了西承枢办理。
轰轰烈烈的政乱肃清之后,西承机登上了帝位,不久太上皇病逝,举国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