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原。”西容真呢喃着这两个字。
“他该有锦绣前程,却被方家耽误了。”方汝道,“他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即便有太多肮脏的东西给他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他还是长成了他最初向往的模样。他是最接近十方教传颂教义的人。”
一步步前行中,西容真仿佛看见他抖落浑身的尖刺,语气渐渐柔和,“殿下,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并没有挑拨你与阁主的意思,此前那番话并非我夸大其词,我只是恰巧发现了些刚好跟殿下有千丝万缕关联的碎片,又恰巧有如今的机缘与殿下并肩同游,既然上天安排了,我便顺应天命而为。如果殿下有兴趣,尽可查阅承机帝与莫大侠的生平。”
“他们……”
“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是把他们和殿下阁主一一对应,就能发现太多相似之处。殿下,你相信这是命运的重复吗?事在人为,感情也可以算计。”
“算计?”那些和万伊的点点滴滴,甚至万伊的死和他对万伊的情愫都在算计当中?
“我不能哭。”
“可以哦,有我在,阿真想哭就尽情哭吧。”
“唔,下雪了。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有我在,舍命也要护阿真无虞。”
“我不要你拿命换,你快抱抱我,你好冷。”
“为什么万伊不能偷懒?”
“为了有资格保护阿真。”
“这么辛苦,我不要你保护了,你就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不能保护阿真,就没有资格留在阿真身边呀。”
“万伊一次比一次出去得久,是不是不愿意回来了。”
“我每天都想盼着归期,盼着回到阿真身边。”
“欢迎回来。”
他的过去和未来早就和万伊融为一体,就算是算计,又有何不妥?西容真虽心中狡辩,话还是顺着否定的理说出来的,“……简直天方夜谭。”
方汝继续道:“我对不起一个人,我接近他另有所图,他对我产生兴趣在我意料之中,我却不知道他可以为我牺牲所有。有人曾告诫我,如果有一天我误入歧途,无论迟不迟,都有记得回头,不可将错就错。我一度以为我能拯救被肮脏浸染的十方教,结果却辜负了一颗真心。”
说到最后,方汝居然勾起一抹笑意,眉梢还是垂着,原本空洞的眸中蓦然流转出波光,细细碎碎,稍纵即逝。
“情债难偿,若我料到算计得来的是一颗真心,如何我都不会去招惹他。”
“从前我不屑耽于情爱、为情所误之人,现在则是震撼于他们,或者说,你们。我很敬佩殿下,把自己全然交给爱,太过勇敢、太过耀眼。”
“愿殿下亲自证明我的猜测实为天方夜谭。”
西容真晕晕乎乎消化了方汝的信息。回到陪都府,方汝表示要私下与商榷谈话。
“商府尹借步。”
只是五个字,方汝似笑非笑说得意味深长。也不怪众人用“这两人之间肯定有猫腻”的眼神审视,方汝与西容真站在一处,一枝是初开的桃,一束是怒放的海棠,赏心悦目,叫人如沐春风。
被春风拂过的商榷脸不红心不跳,“如果殿下和两位大人不放心,商某可将内容逐字逐句记录下来,届时作为证供收纳。如此,方公子不介意吧。”
西容真似是困倦,半阖着眼,摆了摆手就拉着万伊回房。路齐二位齐声道,不知名册整理事宜殿下可有安排。
西容真掩着袖,声音含糊道,“自然是辛老爷子和……我手底下还有几个吃闲饭的锦衣卿,趁手的挑去尽管用。”
“也罢,如此重证,还是殿下亲信过手为上。”齐修远皮笑肉不笑。
西容真转头差点拜在了齐修远脚下,齐修远忙不迭撑起西容真,见西容真眼中尽是血丝,好似盎然夏花凋零在朦胧烟雨。西容真撑开随时都要阖上的眼皮,“学生是否过度依赖身边人,若是锦衣卿难当大任,还请齐老师指点。”
路漫将西容真扶正,“殿下独当一面,为臣之幸,也请让臣等为殿下尽忠分忧。”
西容真眼睛一闭就倒了,万伊从容接下,代辞过两位,直接送人回房。
路上。
“好困。”
“休息吧。”
“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有你在,我就能一往无前。
另一方面,商榷引方汝进书房。
“神使死了。”
“节哀。”
“他死前还念叨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没有耳目,你何必装腔作势。”
“你既看着你们神使死的,请详尽转述真相,以便府衙破案。至于方家的惨案是我办案不利,至今没给方家一个交代。如今殿下亲临,请相信案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商榷……你过来,神使有话留给你。”
商榷一愣,也没有靠近方汝,倒是方汝上前两步,披头给了商榷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方汝手掌微颤。
商榷脸疼得发烫,也反应过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遗言,只有方汝的恨。
“这一巴掌是替神使打你的,他的命是你救的,如今死在你手上了,你们互不相欠了。”方汝稳了气息,诘问道,“他不会怨你,可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个畜生,你怎么下得去手。”
“互不相欠……方汝,是你欠我的,明明是我救的他……我不要的东西,还是活在我心里罢。”商榷两颊的肉紧绷着,收敛了表情前唇角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眼下楠竹谷一案和方府血案的所有线索都指向十方教,方公子还是分清自己的立场吧,切莫被邪教蛊惑。”
“我的立场从来没变过,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拭目以待。”
“你看得见吗?真是可怜。”商榷呵笑,“他们会被辛如辜唬住,我可不会,那个名册是假的吧。”
“是真是假,很久就会见分晓。”
很快有多快,当晚就出了事。这案子似乎与火结缘,一场冲天大火从堆放名册的房间蹿起,除了名册,辛老爷子也宿在了里间,万伊和蒙盟合力顶着猛烈的火势和滚滚浓烟将其抬了出来。名册烧掉了大半,抢救出来的也大多残缺不全,此外还殃及了邻室。
翌日,西容真软趴趴搂着万伊,嘟囔道:“怎么有股焦炭的味道?是新的熏香吗?”
万伊答:“昨夜有人放火烧名册。”
西容真倒吸一口凉气,“辛老爷子呢?你怎地不叫醒我,可有伤亡?你呢?你去救火了吗?有没有受伤?”
“火势刚刚控制住。几个仆役轻微烧伤,辛老爷子腿被燃烧坠落的木料砸中,加上呛入烟尘,还没有醒过来。名册也损失过半。”万伊整理罢西容真的衣冠与饰物,惯例揽着没有防备的人吻了吻耳尖,满意地看耳根瞬间染红,“至于我,毫发无损。”
西容真满脑子都是纵火事故,没心思再跟万伊厮磨,疾步出了门,门外的蒙盟直接引路至辛老爷子住处。思绪越理越乱,西容真咬着食指不停碎碎念,“这火,唔,本就是易节外生枝的节骨眼,是我太大意了,我竟然理所应当觉得只需要等待名册整理完毕。太顺利了,我来陪都后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在楠竹谷也没有。”
“万伊。”
“在。”
西容真拥着万伊,埋在他肩头呐呐道,“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嗯,没事,殿下放心,一切仍在掌控中。”
蒙盟默默站定等后面两人腻歪完。
辛老爷子床前围了一圈人,方汝、商榷、路漫和齐修远都在。西容真踏入时,现场剑拔弩张,辛老爷子一口咬定是商榷放的火。
“辛老爷竟然也会含血喷人。”商榷再沉不住气。
辛老爷子靠着方汝半躺在床沿,指着商榷的鼻子道,“你本是十方教的人,是你诱使犬子成为使者,是你为了排除异己,扭曲教义,惑使方家百口自焚惨死。我手握名册,你害怕东窗事发,狗急跳墙欲图烧毁证据!”
方汝补刀,“十方教神使之死,也是你商榷所为!”
商榷脱口而出,“那明明是千机阁所为。”
“你又何从得知是千机阁所为?”路漫不徐不疾插入对峙。
商榷答:“自然是在十方教调查所知。”
万伊从西容真身后站出来接话,“是吗?不知府尹拿不拿得出一丝一缕的关联线索?”
旁人皆暗忖殿下身边的锦衣卿果然没有吃白饭的时候,西容真迷惑唤了一声,“万伊?”
商榷依旧从容不迫应对,“是十方教的教众描述的可疑之人特征。”
万伊追问,“噢?可疑之人特征?可疑之人与千机阁有什么相符的特征?”
“黑衣、长刀、赤焰纹。”
万伊哦了一声,继续问:“那么府尹是见过千机阁阁主了?”
“据我所知,见过千机阁之人面貌的人屈指可数。此前殿下曾有言与阁主有过交谈,算是一个。”路漫点出万伊之意。
商榷讪笑,“不,我没有见过,我可没说是千机阁阁主杀的神使,我只说了是千机阁之人。但是锦衣卿一言岂不自证十方教神使是死在阁主手上?”
万伊对上西容真视线,眯眼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原来商府尹当真……没见过阁主。”西容真眨了眨眼睛,“阁主告诉我,是你要神使的命,我还以为你们见过了。”
商榷明显惊了一诧,才道:“纯属诬陷。”
“我相信阁主不会撒谎。”嘴上这么说,西容真心底却在想,不,他已经欺瞒过我好几回了,罪无可赦。
路漫也颔首,“确实,没人会怀疑千机阁的正确性。”
齐修远道,“阁主还说了什么?虽不可以此为断,依他言为方向追查线索尚可行。”
西容真短暂斟酌后才道,“他还说……方老爷、钟原、辛可铎、秦慎行都是十方教的使者,并且手上已经有了几枚使者的令牌。其余的没什么价值,我们也追查到了。”
“秦慎行、钟原与辛可铎竟真是一丘之貉,看来女童案更是一场十方教内部权势的较量。”齐修远道,“如果商府尹确为使者之一,那么用不着梳理名册,只要搜查到令牌就行了吧。”
“如若殿下与路大人没有异议,老夫便领命下令搜查了。”
商榷哪里敢说话,异议便是心虚,何况齐修远根本没给他机会。
四面皆敌,孤立无援,商榷一时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成了众矢之的。
西容真却出人意料驳了齐修远,“慢着,一块令牌而已,倘要栽赃陷害,也不是问题。名册虽有损毁,尚能堪用,等梳理结果吧。”
齐修远略显不豫,“殿下?”
“衙内纵火也不能全凭辛老爷一面之词,待细致调查后,倘词供证供俱全,我不会偏颇。”西容真威仪初现,音柔话刚,“现下,谁也不能动商府尹。”
自是无人不服。
商榷在场,辛老爷欲言又止,西容真只安慰他好好养伤,名册全权交由锦衣卿。
出了门西容真暗自送了口气,路漫又缠了上来,“目前关于千机阁的资料实在匮乏,还请殿下描述一番阁主的真容,巨细无遗为上。”
西容真愣了一愣,满面娇羞,“阁主他……很好。”
路漫只得自行退去。
待四下无人,西容真回头拉着许久不吭声的人,“你不高兴。”
万伊偏首,“我的情敌也太多了,防不胜防。”
“你觉得我维护他?”
“殿下太过心软。嫁祸之举,殿下果然还是无法接受。”
“殿下知道为什么即使我们手上有名册还是要铤而走险?”
“因为名册是假的。”